今年四月，定國是之詔既下，君以學(xué)士徐公致靖薦被征。適大病不能行，至七月乃扶病入覲，奏對稱旨。皇上超擢四品卿銜軍機章京，與楊銳、林旭、劉光第同參預(yù)新政，時號為軍機四卿。參預(yù)新政者，猶唐宋之參知政事，實宰相之職也。皇上欲大用康先生，而上畏西后，不敢行其志。數(shù)月以來，皇上有所詢問，則令總理衙門傳旨，先生有所陳奏，則著之于所進(jìn)呈書之中而已。自四卿入軍機，然后皇上與康先生之意始能少通，銳意欲行大改革矣。而西后及賊臣忌益甚，未及十日，而變已起。

　　初，君之始入京也，與言皇上無權(quán)、西后阻撓之事，君不之信。及七月二十七日，皇上欲開懋勤殿設(shè)顧問官，命君擬旨，先遣內(nèi)侍持歷朝圣訓(xùn)授君，傳上言康熙、乾隆、咸豐三朝有開懋勤殿故事，令查出引入上諭中，蓋將以二十八日親往頤和園請命西后云。君退朝，乃告同人曰：“今而知皇上之真無權(quán)矣?！敝炼巳眨┏巳讼讨诘钪?，以為今日諭旨將下，而卒不下，于是益知西后與帝之不相容矣。二十九日，皇上召見楊銳，遂賜衣帶詔，有“朕位幾不保，命康與四卿及同志速設(shè)法籌救”之詔。君與康先生捧詔慟哭，而皇上手無寸柄，無所為計。時諸將之中，惟袁世凱久使朝鮮，講中外之故，力主變法。君密奏請皇上結(jié)以恩遇，冀緩急或可救助，詞極激切。八月初一日，上召見袁世凱，特賞侍郎。初二日復(fù)召見。初三日夕，君徑造袁所寓之法華寺，直詰袁曰：“君謂皇上何如人也？”袁曰：“曠代之圣主也?！本唬骸疤旖蜷啽幹\，君知之乎？”袁曰：“然，固有所聞?！?/p>

　　君乃直出密詔示之曰：“今日可以救我圣主者，惟在足下，足下欲救則救之?！庇忠允肿該崞漕i曰：“茍不欲救，請至頤和園首仆而殺仆，可以得富貴也?！痹珔柭曉唬骸熬栽碁楹稳缛嗽眨渴ブ髂宋彷吽彩轮鳎团c足不同受非常之遇，救護之責(zé)，非獨足下，若有所教，仆固愿聞也?！本唬骸皹s祿密謀，全在天津閱兵之舉，足下及董、聶三軍，皆受榮所節(jié)制，將挾兵力以行大事。雖然，董、聶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變起，足下以一軍敵彼二軍，保護圣主，復(fù)大權(quán)，清君側(cè)，肅宮廷，指揮若定，不世之業(yè)也。”袁曰：“若皇上于閱兵時疾馳入仆營，傳號令以誅奸賊，則仆必能從諸君子之后，竭死力以補救。”君曰：“榮祿遇足下素厚，足下何以待之？”袁笑而不言。

　　袁幕府某曰：“榮賊并非推心待慰帥者。昔某公欲增慰帥兵，榮曰：‘漢人未可假大兵權(quán)。’蓋向來不過籠絡(luò)耳。即如前年胡景桂參劾慰帥一事，故乃榮之私人，榮遣其劾帥而已查辦，昭雪之以市恩；既而胡即放寧夏知府，旋升寧夏道。此乃榮賊心計險極巧極之處，慰帥豈不知之？”君乃曰：“榮祿固操莽之才，絕世之雄，待之恐不易易?！痹恳曉唬骸叭艋噬显谄蜖I，則誅榮祿如殺一狗耳?！币蛳嗯c言救上之條理甚詳。袁曰：“今營中槍彈火藥皆在榮賊之手，而營哨各官亦多屬舊人。事急矣！既定策，則仆須急歸營，更選將官，而設(shè)法備貯彈藥則可也。”乃丁寧而去，時八月初三夜漏三下矣。至初五日，袁復(fù)召見，聞亦奉有密詔云。至初六日變遂發(fā)。

　　時余方訪君寓，對坐榻上，有所擘劃，而抄捕南海館（康先生所居也）之報忽至，旋聞垂簾之諭。君從容語余曰：“昔欲救皇上既無可救，今欲救先生亦無可救，吾已無事可辦，惟待死期耳。雖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為之，足下試入日本使館，謁伊藤氏，請致電上海領(lǐng)事而救先生焉?！庇嗍窍λ奕毡臼桂^，君竟日不出門，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則于其明日入日本使館與余相見，勸東游，且攜所著書及詩文辭稿本數(shù)冊家書一篋托焉。曰：“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xiāng)，吾與足下分任之?！彼煜嗯c一抱而別。初七八九三日，君復(fù)與俠士謀救皇上，事卒不成。初十日遂被逮。被逮之前一日，日本志士數(shù)輩苦勸君東游，君不聽。再四強之，君曰：“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卒不去，故及于難。

　　君既系獄，題一詩于獄壁曰：“望門投宿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鄙w念南海也。以八月十三日斬于市，春秋三十有三。就義之日，觀者萬人，君慷慨神氣不少變。時軍機大臣剛毅監(jiān)斬，君呼剛前曰：“吾有一言！”剛?cè)ゲ宦牐藦娜菥吐?。嗚呼，烈矣?/p>

　　今年四月，決定國家大計的詔書頒布后，譚君由于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徐致靖的保薦，被皇帝宣召。碰上他這時生著大病不能上路，直到七月間帶病進(jìn)見皇帝。召見時，他回答皇帝的話很合皇帝的心意，光緒破格提升他為有四品卿銜頭的軍機章京，同楊銳、林旭、劉光第一起參預(yù)新政，當(dāng)時稱為“軍機四卿”。參預(yù)新政的幾人，猶如唐宋時代的“參知政事”，實際上是宰相的職位。光緒本想重用康有為先生，但是害怕西大后，不敢按自己的想法辦。幾個月來，光緒有詢問的事，就讓總理衙門傳達(dá)旨意；康有為有向上報告的事，就寫在他呈給皇帝看的書信里了。自從“四卿”進(jìn)入軍機處，這以后光緒同康有為之間的意見開始能夠稍稍通達(dá)，決心要實行大的改革了。然而西太后及奸臣也就忌恨更厲害了，不到十天，政變就發(fā)生了。

　　起初，譚君剛進(jìn)京，（有人）跟他談到皇上手中無權(quán)和西大后阻撓變法的事情，他不相信那些說法。到七月二十七日，皇上想開懋勤殿設(shè)顧問官，指令譚君起草詔書，先派太監(jiān)拿出歷朝皇帝的遺訓(xùn)給他，（大監(jiān)）轉(zhuǎn)達(dá)皇上的話，說康熙、乾隆、咸豐三朝都有開懋勤殿的先例，叫他查出引入詔諭中，因為皇上將在二十八日親往頤和園向西太后請示。譚君退朝回來，就告知同事說“我現(xiàn)在才知道皇上真的沒有權(quán)了?！钡蕉巳?，朝廷里人人都知道皇上擬開懋勤殿的事情了，以為今天詔諭將要下達(dá)，可是終于沒有下達(dá)，于是大家越發(fā)知道西大后與皇上已互不相容了。二十九日，皇上召見揚銳，接著交給他一份“衣帶詔”，上面有“我的帝位幾乎不能保住，命令康有為與‘四卿’和其他同志從速設(shè)法營救”的話。譚君和康有為棒著“衣帶詔”大哭。可是皇上手里沒有一點權(quán)柄，真拿不出好辦法來。當(dāng)時在許多將領(lǐng)之中，只有袁世凱長時間出使朝鮮，研究過中國和外國的國情，是力主變法的。于是譚君向皇上密奏。用優(yōu)厚的待遇去聯(lián)絡(luò)他，希望在危急時或者能得到救助，話說得很激昂痛切。八月初一日，皇上召見袁世凱，特別賞賜他侍郎的官銜。初二日，又再一次召見他。初三日晚上，譚君本人直接到袁世凱居住的法華寺去拜訪，直接了當(dāng)?shù)貑栐绖P：“你認(rèn)為皇上是怎樣的一個人？”袁世凱說：“是一代少有的好皇帝！”譚君又問：“天津閱兵的陰謀，您知道嗎？”袁世凱說：“是的，本已聽到了一些傳聞。”

　　譚君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啬贸龌噬系拿茉t給袁世凱看，并說：“今天可以援救我們的圣主的人，只有您了。您如愿意救就救他！”又用手在自己脖子上一抹，說“如果不愿救，就請到頤和園控告我，把我殺掉，你可以憑這‘功勞’得到富貴呀！”袁世凱正色厲聲說：“您把我袁某當(dāng)成什么人了？皇上是我們共同事奉的君主，我同您一樣，都受到特殊的恩寵，救護的責(zé)任，不只是您一個人的。如有什么指教，我當(dāng)然愿意聽從?！弊T嗣同說：“榮祿的陰謀，全在天津閱兵一舉。您和董福祥、聶士成三軍，都受榮祿指揮調(diào)遣，榮祿將會依仗你們的兵力來進(jìn)行廢黜皇上的大事。雖然這樣，董、聶的兵力是不值一說的，天下強有力的，只有您了。如果事變發(fā)生，您用您的一支軍隊，就可以敵他們兩支軍隊，保護圣主，恢復(fù)皇上的大權(quán)，肅清皇上身邊的壞人，整肅宮廷里邊的秩序，指揮起來穩(wěn)操勝算，鎮(zhèn)定自如，這是一世無比的事業(yè)哩！”袁世凱說：“如果皇上在閱兵時急速跑入我的軍營，傳布號令誅討奸賊，那么我一定能隨同諸位，竭盡死力來補救。”譚君又說：“榮祿待您一向優(yōu)厚，您將怎樣對待他呢？”袁世凱笑笑，卻不說一句話。

　　他的一位幕僚說道：“榮賊并不是真的推心置腹對待我們慰帥。過去，某公曾想增加慰帥兵員，榮賊說：‘漢人，不能給他們大大的兵權(quán)?！瓉聿贿^是籠絡(luò)慰帥罷了。就拿前年胡景桂上奏章彈劾慰帥一事來說，胡是榮賊的心腹，榮賊指使他揭發(fā)慰帥，卻由自己來查辦，為慰帥昭雪，但不久胡就被委任為寧夏道的一個知府，接著又提升為寧夏道員。這就是榮賊心計極端險惡、極端奸詐的地方，慰帥豈有不知道的！”譚于是說：“榮祿本來有曹操、王莽那樣的才干，稱得上是絕世的奸雄，要對付他恐怕不很容易。”袁世凱立即裝出一副怒容，瞪視譚君說：“如果皇上在我軍營，那么，殺榮祿就像殺一條狗罷了?！庇谑莾扇斯餐陶劻司然噬系拇胧?。袁世凱說：“現(xiàn)在軍營中的槍枝彈藥都掌握在榮賊的手里，而且營、哨各級將官也大多是舊人。事情很緊急了，既已定下應(yīng)付的策略，那我需急速回營，更換這些將官，并設(shè)法貯備彈藥才行?！弊T君再三囑咐一番才告辭。當(dāng)時是八月初三日夜晚三更的時候了。到初五日，袁世凱又被皇上召見，聽說也奉有密詔。到初六日，政變就發(fā)生了。

　　當(dāng)時我正在譚君寓所拜訪，兩人對坐榻上，有所布置，忽然傳來搜查康有為住處、逮捕康有為的消息，接著聽到由慈禧垂簾聽政的上諭，譚君從容地對我說：“以前想救皇上，已經(jīng)無法可救了；現(xiàn)在想救康先生，也無法可救了，我已經(jīng)無事可做了，只是等待死期而已。雖然這樣，天下事還得明知它難做，卻盡力去做到它。您試試到日本駐華使館拜訪伊藤博文，請他打電報給日本駐上海領(lǐng)事設(shè)法救康先生啊。”這天晚上我就住在日本使館避難，譚君卻整天不出門在家等候逮捕。逮捕的人沒來，第二天他來日本使館同我會面，勸我到日本去，并帶了他寫的著作與詩文稿本幾冊、家信一包托付給我，說：“沒有出走的人，無從謀求將來；沒有殉難的人，無從報答圣明的君主?，F(xiàn)在康先生的生死還不知道，那么程嬰和杵臼，月照和西鄉(xiāng)，就讓我和您分別擔(dān)任這樣的角色吧。”就相互擁抱告別。初七、初八、初九三天，譚君又同俠士王五共謀救皇上，這事終于沒有成功。初十日，就被逮捕。被捕的前一天，幾位日本志士苦勸譚君到日本避難，譚君沒有接受。再三再四的勸他，譚君說：“世界各國的變革，沒有不經(jīng)流血犧牲而成功的，現(xiàn)在中國還沒聽說因變法而流血犧牲的人，這就是中國不昌盛的原因。要有人流血犧牲的話，請從我譚嗣同做起?！彼K于沒有出走，因此最后遭了禍難。

　　譚君入獄后，題了一首詩在獄中的墻壁上：“望門投宿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寄以思念南海。于八月十三日被斬于北京南城菜市口，年僅三十三歲。就義的那天，圍觀的有上萬人，譚君神態(tài)慷慨沒有一點改變。當(dāng)時軍機大臣剛毅監(jiān)斬，譚君叫剛毅上前說：“我有一句話！”剛毅走開不聽，譚君于是從容就義。唉，多么壯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