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篇從理論上探討了一個人“逢遇”或“累害”的根本原因。王充提出：“凡人遇偶及遭累害，皆由命也。”命分決定死生壽夭的壽命，與決定貧富貴賤的祿命。本篇著重談祿命，所以篇命叫“命祿”。

王充認(rèn)為，一個人的貧富貴賤歸根到底是由“命”、“祿”——一種與生俱來的神秘力量所決定的。凡是“命”、“祿”決定了的，人力就無法改變。“命當(dāng)貧賤，雖富貴之，猶涉禍患矣。命當(dāng)富貴，雖貧賤之，猶逢福善矣。故命貴，從賤地自達;命賤，從富位自危。故夫富貴若有神助，貧賤若有鬼禍。”

本篇還指出：“智慮深而無財，才能高而無官。”家財萬貫的“未必陶朱之智”，達官顯貴的“未必稷、契之才”。這些都是對當(dāng)時社會黑暗現(xiàn)象的揭露和撻伐。

【原文】

3·1凡人遇偶及遭累害(1)，皆由命也。有死生壽夭之命，亦有貴賤貧富之命。自王公逮庶人(2)，圣賢及下愚(3)，凡有首目之類，含血之屬，莫不有命。命當(dāng)貧賤，雖富貴之，猶涉禍患矣(4)。命當(dāng)富貴，雖貧賤之，猶逢福善矣(5)。故命貴，從賤地自達(6);命賤，從富位自危(7)。故夫富貴若有神助，貧賤若有鬼禍。命貴之人，俱學(xué)獨達，并仕獨遷;命富之人，俱求獨得，并為獨成(8)，貧賤反此，難達，難遷，難成(9)，獲過受罪，疾病亡遺(10)，失其富貴，貧賤矣。是故才高行厚，未必保其必富貴(11);智寡德薄，未可信其必貧賤。或時才高行厚(12)，命惡，廢而不進;知寡德薄，命善，興而超逾(13)。故夫臨事知愚(14)，操行清濁，性與才也;仕宦貴賤，治產(chǎn)貧富(15)，命與時也。命則不可勉，時則不可力，知者歸之于天(16)，故坦蕩恬忽(17)。雖其貧賤，使富貴若鑿溝伐薪，加勉力之趨，致強健之勢(18)，鑿不休則溝深，斧不止則薪多，無命之人，皆得所愿，安得貧賤兇危之患哉?然則或時溝未通而遇湛(19)，薪未多而遇虎。仕宦不貴，治產(chǎn)不富，鑿溝遇湛、伐薪逢虎之類也。

【注釋】

(1)遇偶：這里指碰巧迎合了君主或上司的心意而受到賞識和重用。累害：即三累三害，指受到來自鄉(xiāng)里和朝廷的損害。

(2)逮(d4i代)：至，到。

(3)下愚：地位低下而愚蠢的人。封建時代對勞動人民極不尊重的指稱。

(4)涉：牽連，遭受。《事文類聚》卷三九“涉”后有“失其富貴”四字，可

(5)《事文類聚》卷三九“善”后有“離其貧賤”四字，可從。

(6)賤地：指貧賤的地位。達：發(fā)達，指做官、發(fā)財，得富貴。

(7)危：兇險，不安。這里指喪失富貴。

(8)為：做，干。這里指從事某種營利事業(yè)。

(9)“難成”之前，根據(jù)上下文意，疑脫“難得”二字。

(10)亡：失去，丟失。遺：遺失，丟失。

(11)必：章錄楊校宋本作“可”，可從。

(12)或時：或是，或者。

(13)興：起來。這里指起用。超：跳過。逾：超過。超逾：這里指越級提升。(14)臨事：面對事情，處理事情。

(15)治產(chǎn)：這里指經(jīng)營某項事業(yè)來積累財富。

(16)天：王充說的“天”，是一種物質(zhì)實體，與漢儒有意志、能賞罰的“天”不同。他認(rèn)為，每個人胚胎于母體時所承受的“氣”，是“天”自然而然施放的，而這種“氣”又形成了人的“命”，所以這里說“知者歸之于天”。

(17)恬(ti2n田)忽：心中安然，忽視外界的事物。

(18)致：給予，施加。

(19)湛(h4n戰(zhàn))：大水。

【譯文】

凡是人碰巧迎合了君主或上司而受到賞識重用，與受到來自鄉(xiāng)里和朝廷的損害，都是由于命。有死亡、出生、長壽、夭折的命，也有尊貴、卑賤、貧窮、富裕的命。從王公大臣到普通老百姓，圣人賢人到廣大勞動人民，凡是有頭腦、眼睛以及體內(nèi)含著血液的動物，沒有誰沒有命。命應(yīng)當(dāng)貧賤的，即使現(xiàn)在富貴了，也還會遭受禍患，失去富貴;命應(yīng)當(dāng)富貴的，即使現(xiàn)在貧賤了，也還會遇上福善，脫離貧賤，所以，命該尊貴，也會從卑賤的地位自然得到富貴;命該貧賤，也會從富裕的地位自然地衰敗。所以，富貴好像有神靈來輔助，貧賤好像有鬼魂來禍害。命貴的人，大家一起學(xué)習(xí)，只有他能當(dāng)官;大家一起做官，只有他得到提拔。命富的人，大家一起尋求財富，只有他能得到;大家一起做生意，只有他得到成功。命貧、命賤的人，則與這種情況相反，很難發(fā)達做官，很難升遷提拔，很難求得財富，很難做成生意。要么有過錯受到懲罰，要么得疾病意外喪失財富。失去其富貴，當(dāng)然就貧賤了。這樣，才能高超品行端莊，未必能保證就一定會富貴;智力低下品德惡劣，未必能斷定就一定會貧賤。有時才能高超品行端莊的，因為命不好，被斥退而得不到提拔;但智力低下品德惡劣的，卻因為命好，被任用而越級晉升。所以，處理事情的聰明與愚笨，操行的清白與污濁，是道德屬性與才能的問題;做官，地位的高低，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財富的多寡，是命與時運的問題。命，不能強求改變，時運，也不能靠努力得到，明白的知道這一切的歸宿在天，所以心地安然毫不在乎。要是現(xiàn)在很貧賤，如果要得到富貴就像挖溝砍柴那樣，施加努力的趨勢，加強強壯健康的勢頭，挖溝不停止則溝深，斧砍不停止則柴多，這樣，沒有富貴之命的人，都能得到自己所向往的富貴，那怎么會有貧賤、兇禍、危險的災(zāi)難呢?然而，有時溝還沒有挖通，卻遇到了大水，柴砍得不多卻碰上了老虎。做官不顯貴，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不發(fā)財，挖溝遇到大水，砍柴碰上老虎，這都屬于命不好一類。

【原文】

3·2有才不得施，有智不得行，或施而功不立，或行而事不成，雖才智如孔子，猶無成立之功。世俗見人節(jié)行高，則曰：“賢哲如此，何不貴?”見人謀慮深，則曰：“辯慧如此，何不富?”貴富有命福祿(1)，不在賢哲與辯慧。故曰：富不可以籌策得，貴不可以才能成。智慮深而無財，才能高而無官。懷銀紆紫(2)，未必稷、契之才(3);積金累玉，未必陶朱之智(4)。或時下愚而千金，頑魯而典城(5)。故宮御同才(6)，其貴殊命;治生鈞知(7)，其富異祿。祿命有貧富(8)，知不能豐殺(9);性命有貴賤(10)，才不能進退。成王之才不如周公(11)，桓公之知不若管仲(12)，然成、桓受尊命，而周、管稟卑秩也(13)。案古人君希有不學(xué)于人臣(14)，知博希有不為父師。然而人君猶以無能處主位，人臣猶以鴻才為廝役(15)。故貴賤在命，不在智愚;貧富在祿，不在頑慧。世之論事者，以才高當(dāng)為將相(16)，能下者宜為農(nóng)商。見智能之士官位不至，怪而訾之曰(17)：“是必毀于行操(18)。”行操之士，亦怪毀之曰：“是必乏于才知。”殊不知才知行操雖高，官位富祿有命。才智之人，以吉盛時舉事而福至(19)，人謂才智明審(20);兇衰禍來，謂愚暗(21)。不知吉兇之命，盛衰之祿也。

【注釋】

(1)福：疑衍文。本篇以“命祿”為題，可一證。下文有“宦御同才，其貴殊命;治生鈞知，其富異祿”，“命”、“祿”對言，可證。命祿：這里指祿命。

(2)銀：指銀質(zhì)圖章。漢代御史大夫和俸祿比二千石以上的官用這種印章。紆(y*于)：系結(jié)。紫：指系在印紐上的紫色絲帶。漢代的相國、丞相、太尉、將軍、列侯用的金印上都束有紫色絲帶。懷銀紆紫：這里指當(dāng)上大官。

(3)契(xi8謝)：亦作偰、。。。傳說中商的始祖，帝嚳之子，母為簡狄。曾助禹治水有功，被舜任為司徒，掌管教化。

(4)陶朱：即范蠡(l!里)，字少伯，楚國宛(今河南南陽縣)人。越國大夫，政家。助越王勾踐滅吳后，棄官經(jīng)商，到宋國的陶(今山東定陶西北)地成為大富翁，改名陶朱公。他認(rèn)為物價貴賤的變化，決定于供求關(guān)系的有余和不足。事參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5)頑：質(zhì)地粗劣的。魯：愚鈍。典：主管，統(tǒng)轄。

(6)官御：疑作“宦御”。《禮記·曲禮》：“宦學(xué)事師。”鄭注：“學(xué)或為御。”可證。宦御：做官。

(7)治生：謀生計。鈞：通“均”。知：智慧，本領(lǐng)。

(8)命：疑衍文。下文有“貴賤在命，貧富在祿”，可證。

(9)豐殺：增減。

(10)性：疑衍文。下文有“貴賤在命，貧富在祿”，可證。

(11)成王：周成王。西周國王，姓姬，名誦。武王死時，年幼，由叔父周公旦攝政。周公東征勝利后，他大規(guī)模分封諸侯，設(shè)東都成周(今河南洛陽)，確立官制和禮制，鞏固西周王朝統(tǒng)治。

(12)桓公(?～公元前643年)：春秋時齊國國君，五霸之一。姓姜，名小白。公元前685～前643年在位，是位有作為的政治家。管仲(?～公元前645年)：名夷吾，字仲，亦敬仲。春秋時齊國穎上(潁水之濱)人。齊國大夫，政治家，輔佐齊桓公成為春秋時第一霸主，被齊桓公尊為“仲父”。知：同“智”。

(13)秩：官吏的俸祿。這里指祿命。

(14)案：察看，考察。

(15)廝：對人的輕蔑稱呼。役：勞役，仆役。廝役：被使喚的人。這里指被君主使用的臣子。

(16)根據(jù)文意，疑“高”后本一“者”字。“才高者當(dāng)為將相”，與下文“能下者宜為農(nóng)商”對文，可證。

(17)訾(!子)：非議。

(18)毀：壞，缺陷。

(19)吉：吉祥，吉利。盛：興盛，茂盛。

(20)審：明悉。

(21)暗：不明。

【譯文】

有才能得不到施展，有智慧得不到實施。或者是施展了卻沒有成功，或者是實施過卻事不成，即使才能智慧都像孔子一樣，還是沒有辦好事情，立下功勞。一般人見別人節(jié)操、品行高尚，就說：“這樣賢良聰明，怎么不當(dāng)大官?”見別人智謀深邃，就說：“這樣會說機智，怎么沒有發(fā)大財?”其實，做大官發(fā)大財是有祿命的，不在乎是否賢良聰明與會說機智。所以說：財富不能靠計謀得到，顯貴不能憑才能實現(xiàn)。智謀再深邃發(fā)不了大財，才能再高超也當(dāng)不了大官。縱然身懷銀印金印，當(dāng)了相國、丞相，也未必有稷、契的才能;縱然堆金如山，積玉如海，也未必有陶朱公的智力。有時反而很愚蠢的人卻擁有千金，質(zhì)劣愚鈍的人卻統(tǒng)轄城池。可見，做官的才能相同，但命不一樣官就會有大小，經(jīng)營生計的智慧一樣，但祿命不同就會有貧富。祿命有貧富，人的智慧不能使它增加或減少;人命有貴賤，人的才能不能使它升遷或斥退。成王的才能不如周公，桓公的智慧不如管仲，然而成王，桓公接受的是尊貴的命，而周公、管仲承受的是卑賤的命。根據(jù)考察，古代的君主很少有不向臣子學(xué)習(xí)的，學(xué)識淵博的人很少不被封為“父師”(太師)的。雖然這樣，君主還是以無能處于一國之長，臣子還是以大才被使喚。所以貴賤在命，不在聰明與愚蠢;貧富在祿，不在質(zhì)劣與智慧。社會上的議論者，都認(rèn)為才高的應(yīng)該做將相，才低的只宜事農(nóng)商。見到智慧才高的人沒有得官做，就責(zé)怪并且非議他說：“這一定是在操行方面有問題。”見到操行高尚的人，也責(zé)怪詆毀他說：“這一定是在才智方面有所不足。”殊不知，他們的才能、智慧、品行、節(jié)操雖然都很高，但是官位的高低，財富、俸祿的多少，都是由命決定的。有才能智慧的人，在命吉、祿盛的時候辦事就會得福，人們就會說他才智高明;在命兇、祿衰的時候辦事就會遭受災(zāi)禍，人們就會說他愚昧。這是人們不知道命有吉、兇，祿有盛、衰的緣故。

【原文】

3·3白圭、子貢轉(zhuǎn)貨致富(1)，積累金玉(2)，人謂術(shù)善學(xué)明(3)。主父偃辱賤于齊(4)，排擯不用(5)，赴闕舉疏(6)，遂用于漢，官至齊相。趙人徐樂亦上書(7)，與偃章會(8)，上善其言，征拜為郎(9)。人謂偃之才，樂之慧，非也。儒者明說一經(jīng)，習(xí)之京師，明如匡稚圭(10)，深如趙子都(11)，初階甲乙之科(12)，遷轉(zhuǎn)至郎、博士(13)，人謂經(jīng)明才高所得，非也。而說若范雎之干秦明(14)，封為應(yīng)侯，蔡澤之說范雎(15)，拜為客卿(16)，人謂雎、澤美善所致，非也。皆命祿貴富善至之時也。

【注釋】

(1)白圭(gu9規(guī))：戰(zhàn)國魏文侯時人，善經(jīng)商。子貢(公元前520年～?)：姓端木，名賜，字子貢。春秋時衛(wèi)國人，孔子的學(xué)生。能言善辯;善經(jīng)商，家累千金，所至之處和王侯貴族分庭抗禮。曾任魯、衛(wèi)相。轉(zhuǎn)貨：轉(zhuǎn)移貨物，指做買賣。

(2)以上事參見《史記·貨殖列傳》。

(3)學(xué)：學(xué)問。這里指做買賣的訣竅。“明”字后脫“非也”二字。下文“人謂偃之廣，樂之慧，非也”，“人謂經(jīng)明才高所得，非也”，“人謂雎、澤美善所致，非也”，可證。

(4)主父偃(y3n演)(?～公元前127年)：姓主父，名偃。西漢臨菑人。原在漢初分封的齊國受到排擠，地位低賤。后給漢武帝上書談?wù)撜拢蝗蚊鼮槔芍校僦笼R國相(相當(dāng)于郡太守)。齊：漢初分封的諸侯王國，在今山東北部。

(5)排擯(b@n賓去)：排擠拋棄。

(6)闕：皇宮門前兩邊的樓，后作為皇宮或皇門的代稱。疏：大臣言事的奏章。(7)趙：漢初分封的諸侯王國，在今河北南部。徐樂：西漢無終(今天津薊縣)人。曾上書給漢武帝闡明自己的政治主張，被任命為郎中。

(8)章：奏章。會：恰巧碰上。

(9)郎：古代官名，為帝王侍從官的通稱。以上事參見《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

(10)匡稚圭：匡衡，字稚圭，西漢東海承(今山東蒼山蘭陵鎮(zhèn))人。家貧，為人傭作。從博士受《詩經(jīng)》，后來經(jīng)學(xué)絕倫。元帝時累官至丞相。參見《漢書·匡衡孔馬傳·匡衡》。

(11)深：精通。趙：據(jù)《漢書·鮑宣傳》應(yīng)為“鮑”字。鮑子都：鮑宣，字子都，西漢高城人。好學(xué)精通經(jīng)典，曾位郎、大夫、司隸校尉等職。王莽執(zhí)政，宣不附己，以事入獄，自殺。參見《漢書·王貢兩龔鮑傳·鮑宣》。

(12)階：經(jīng)過，通過。甲乙之科：漢代選拔官吏的一種考試制度，分甲乙丙三類，考中甲科任郎中，乙科任太子舍人，丙科任文學(xué)掌故。

(13)遷轉(zhuǎn)：提升，調(diào)用。博士：中國古代學(xué)官名。源于戰(zhàn)國。秦及漢初，博士的職責(zé)主要是掌管圖書典冊，通古今，是皇帝的顧問。漢武帝時設(shè)五經(jīng)博士，專掌經(jīng)學(xué)傳授。《漢官儀》：“博士，秦官也。武帝初置五經(jīng)博士，后增至十四人。”

(14)說(shu@稅)：這里指善于游說。范雎(j&居)(?～公元前255年)：一作范且，誤作范睢，字叔，戰(zhàn)國時魏國人。因事為須賈所誣，被魏相魏齊派人笞擊折脅。后化名入秦，游說秦昭王，受到賞識和重用，并任為相，封于應(yīng)(今河南寶豐西南)，稱應(yīng)侯。干(g1n甘)：求取。這里指通過游說希望受到重用。

明：據(jù)《史記·范雎蔡澤列傳》作“昭”，可從。秦昭：即秦昭王，秦昭襄王。戰(zhàn)國時秦國國君，名稷。公元前306～前251年在位。先任用白起為將戰(zhàn)勝三晉、齊、楚等國，后任用范雎為相，在長平(今山西高平西北)大勝趙軍，奠定了以后秦統(tǒng)一的基礎(chǔ)。

(15)蔡澤：戰(zhàn)國時燕國人，曾游說范雎，范雎把他推薦給秦昭王，被任命為客卿和相國。

(16)客卿：戰(zhàn)國時各諸侯國授給從別國來本國任職的一種官名。意思是以客禮相待。以上事參見《史記·范雎蔡澤列傳》。

【譯文】

白圭、子貢做買賣致富，積累了不少金銀、寶玉，人們就說他們辦法好，做買賣的訣竅高明，其實不對。主父偃在齊國地位低賤，被排斥靠邊不用，于是到宮前呈獻奏章，終于被漢室任用，官做到齊國的相。趙國人徐樂也上奏章，與主父偃的恰巧碰在一起，皇上贊賞他們的意見，征召任命為郎。人們就說主父偃有才能，徐樂有智慧，這話不對。一般讀書人要熟悉而且能解釋一種經(jīng)書，然后到京城去學(xué)習(xí)，像匡稚圭那樣精通經(jīng)學(xué)，如鮑子都那樣深明儒道，開初經(jīng)過甲乙科的考試，就升轉(zhuǎn)到郎、博士，人們就說他們是由于經(jīng)學(xué)高明才能高超所獲得，這話也不對。如說到游說，像范雎去求見秦昭王，被封為應(yīng)侯，蔡澤去游說范雎，被任用為客卿，人們就說這是范雎、蔡澤操行完美賢良所得到的，這話還是不對。其實，這都是因為他們命祿貴富都好，而且遇上了極好的時機。

【原文】

3·4孔子曰：“死生有命，富貴在天(1)。”魯平公欲見孟子(2)，嬖人臧倉毀孟子而止(3)。孟子曰：“天也(4)!”孔子圣人，孟子賢者，誨人安道，不失是非，稱言命者，有命審也。《淮南書》曰(5)：“仁鄙在時不在行(6)，利害在命不在智(7)。”賈生曰(8)：“天不可與期(9)，道不可與謀。遲速有命，焉識其時(10)?”高祖擊黥布(11)，為流矢所中，疾甚。呂后迎良醫(yī)(12)，醫(yī)曰：“可治。”高祖罵之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13)!”韓信與帝論兵(14)，謂高祖曰：“陛下所謂天授，非智力所得(15)。”揚子云曰(16)：“遇不遇，命也(17)。”太史公曰(18)：“富貴不違貧賤(19)，貧賤不違富貴(20)。”是謂從富貴為貧賤，從貧賤為富貴也。夫富貴不欲為貧賤，貧賤自至;貧賤不求為富貴，富貴自得也。春夏囚死(21)，秋冬王相，非能為之也;日朝出而暮入，非求之也(22)，天道自然。代王自代入為文帝(23)，周亞夫以庶子為條侯(24)。此時代王非太子，亞夫非適嗣(25)，逢時遇會(26)，卓然卒至。命貧以力勤致富，富至而死;命賤以才能取貴，貴至而免。才力而致富貴，命祿不能奉持(27)，猶器之盈量，手之持重也。器受一升，以一升則平，受之如過一升，則滿溢也;手舉一鈞(28)，以一鈞則平，舉之過一鈞(29)，則躓仆矣(30)。前世明是非，歸之于命也，命審然也。信命者，則可幽居俟時，不須勞精苦形求索之也，猶珠玉之在山澤(31)。

【注釋】

(1)引文參見《論語·顏淵》。

(2)魯平公：戰(zhàn)國時魯國國君，公元前314～前296年在位。

(3)嬖(b@閉)人：受寵愛的人。

(4)事參見《孟子·梁惠王下》。

(5)《淮南書》：即《淮南子》，西漢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蘇非、李尚、伍被等著。書中以道家思想為主，糅合了儒、法、陰陽五行等家，一般認(rèn)為是雜家著作。

(6)仁：品德高尚。這里指尊貴。

(7)引文參見《淮南子·齊俗訓(xùn)》。

(8)賈生：賈誼(公元前200～前168年)：西漢洛陽(今河南洛陽東)人，時稱賈生，是著名的政論家、文學(xué)家。曾上書給漢文帝，建議削弱諸侯勢力，加強中央集權(quán)，受到漢文帝的重視。

(9)與(y)預(yù))：參預(yù)。與期：預(yù)測。

(10)引文參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11)高祖：漢高祖劉邦(公元前256～前195年)，字季，沛縣(今屬江蘇)人，西漢王朝的建立者，公元前202～前195年)在位，秦末農(nóng)民起義軍的領(lǐng)袖之一。陳勝、吳廣失敗后，他繼續(xù)領(lǐng)導(dǎo)農(nóng)民軍，推翻秦二世統(tǒng)治，戰(zhàn)勝地方割據(jù)勢力，重新統(tǒng)一全國，建立漢王朝，是位有作為的政治家。黥(q0ng情)布：即英布(?～前195年)，西漢六縣(今安徽六安東北)人，曾因犯罪被處黥刑(在面部刺字)，故又稱黥布。秦末率驪山刑徒起義，屬項羽，楚漢戰(zhàn)爭中歸屬劉邦，封淮南王。漢初，因彭越、韓信相繼被劉邦所殺，因此起兵反叛，戰(zhàn)敗逃到江南，被長沙王誘殺。參見《史記·黥布列傳》。

(12)呂后(公元前241～前180年)：漢高祖皇后，名雉，字娥姁(x(許)。漢惠帝死后，臨朝稱制，并分封呂氏宗族為王侯，控制南北軍;又以審食其為左丞相，掌握實權(quán)。她死后，諸呂擬發(fā)動叛亂，為太尉周勃等所平定。

(13)扁鵲：姓秦，名越人，渤海鄚(今河北任丘)人。戰(zhàn)國時代著名醫(yī)學(xué)家，學(xué)醫(yī)于長桑君，有豐富的醫(yī)療實踐經(jīng)驗，擅長各科。因治秦武王病，被太醫(yī)令李醢妒忌殺害。以上事參見《史記·高祖本紀(jì)》。

(14)韓信(?～公元前196年)：漢初諸侯王。淮陰(今江蘇清江西南)人。初屬項羽，繼歸劉邦，被任為大將，后封為齊王。漢朝建立改封楚王。后有人告他謀反，降為淮陰侯。又被告與陳豨(s9希)勾結(jié)在長安謀反，為呂后所殺。帝：指漢高祖劉邦。

(15)引文參見《史記·淮陰侯列傳》。

(16)揚子云：揚(楊)雄(公元前53～公元18年)，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屬四川)人。王莽時校書天祿閣，官為大夫。西漢著名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語言學(xué)家，著有《法言》、《太玄》、《方言》等書，及《長楊賦》、《甘泉賦》、《羽獵賦》等賦。

(17)引文參見《漢書·揚雄傳》。

(18)太史公：司馬遷(公元前145～前86年左右)，字子長，夏陽(今陜西韓城南)人。西漢著名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思想家。繼父職任太史令，故稱太史公。著有我國最早的通史《史記》。

(19)違：違背，相反。這里指排斥。

(20)引文出處不詳。

(21)囚、死：“王”、“相”、“死”、“囚”、“休”是漢代陰陽五行家特用的概念。他們認(rèn)為木、火、土、金、水五行，在不同季節(jié)，興衰的情況有變化，并用“王”、“相”、“死”、“囚”、“休”來描述上面的不同情況。“王”指君主，引申為旺盛;“相”指宰相，王的輔佐，引申為強壯;“死”指“王”之反對者死亡，引申為喪失生命力;“囚”指“王”所畏懼者被禁錮，引申為生命力極弱;“休”指“王”之父年老退休，引申為生命力衰退。例如春天木王、火相、土死、金囚、水休;秋天是金王、水相、土休、火囚、木死等等。王充在這里以五行交替興衰作比喻，來說明貧富貴賤是“命”、“祿”決定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22)根據(jù)文意，疑“非”后奪一“能”字。上文“非能為之也”與“非能求之也”，文例一致，可證。

(23)代：漢初分封的諸侯王國，在今河北西部、山西東北部。代王：漢文帝登基前的封號。文帝是惠帝的異母弟弟，曾被封為代王。惠帝、呂后死后，大臣們擁立他為帝。參見《史記·孝文本紀(jì)》。

(24)周亞夫(?～公元前143年)：西漢名將。沛縣(今屬江蘇)人。西漢初絳侯周勃的兒子，被封條(今河北景縣)侯。后又任太尉，帶兵討平吳楚等七國之亂，遷升為丞相。庶子：指妾生的兒子。這種人按封建時代的規(guī)定很少有繼承王位或爵位的可能，但周勃的嫡子因私買御物獲罪被免除爵位，所以周亞夫才被選中封侯。參見《史記·絳侯周勃世家》。

(25)適(d0敵)：通“嫡”，指妻生的兒子。嗣(s@四)：繼承人。

(26)遇會：碰上時機。

(27)奉持：保持，保住。

(28)鈞：古代的重量單位，每鈞三十斤。

(29)疑：“之”后奪一“如”字。與上文“受之如過一升”文例一致，可證。(30)躓(h@志)仆：被摔倒。

(31)《太平御覽》卷八○三引《論衡》文“山澤”之后，有“不求貴價于人，人自貴之”十字，可從。

【譯文】

孔子說：“人的死生由命來決定，富貴由天來安排。”魯平公想見孟子，由于寵臣臧倉在他面前誹謗孟子而沒有見成。孟子說：“這是天命啊!”孔子是圣人，孟子是賢人，教導(dǎo)人們要遵守儒道，不能違背是非標(biāo)準(zhǔn)，連他們都聲稱有命，可見命的存在是明擺著的。《淮南書》上說：“尊貴與低賤在于時運不在于操行，利益與禍害在于命而不在于智慧。”賈生說：“天是不可預(yù)測的，天道也是不可事前謀劃的。生命的長短由命來支配，怎么能知道具體的時間呢?”漢高祖追擊黥布，被飛來的箭射中，病得很歷害，呂后請來良醫(yī)，醫(yī)生診后說：“可以治好。”高祖則罵道：“我以老百姓身份，提著三尺長的劍取得天下，這不是天命嗎!命決定于天，即使扁鵲來治又有什么好處!”韓信與漢高祖議論打仗，對高祖說：“陛下的軍事才能正像一般人所說的那樣，是天給的，不是靠智慧能力取得的。”揚子云說：“被不被賞識重用，命中注定。”太史公說：“現(xiàn)在富貴不排斥今后會貧賤，現(xiàn)在貧賤也不排斥今后會富貴。”這就是說，從富貴可以變成貧賤，從貧賤也可以變成富貴。失去富貴的人不希望貧賤，貧賤會自然到來;貧賤的人不追求變成富貴，富貴會自然得到。春天、夏天生命力極弱和喪失生命力的東西，到秋天、冬天就會旺盛、強壯起來，這不是能力所做得到的;太陽早晨升起，傍晚落下，這也不是能力尋求得來的，而是天道自然如此。代王從代地入京城稱文帝，周亞夫以庶子被封為條侯。當(dāng)時代王并非是太子，周亞夫也并非是嫡系繼承人，而是他們正巧碰上時機，好事便異乎尋常地突然降臨。命貧的想靠力氣勤勞來致富，等財富到手人卻死了;命賤的想憑才能超群取得尊貴地位，等剛當(dāng)上大官卻又被罷免了。這就是說，靠才智和力量得到的富貴，因為命祿已定是保不住的，就好比器皿裝得過量，手里拿的東西過重一樣，器皿能容納一升，倒入一升則剛好與器皿口平齊，容量如果超過一升，就會溢滿外流;手能舉起三十斤，舉三十斤則剛好與上舉的能力相等，舉的東西如果超過三十斤，就會摔倒。前世的人是明辨是非的，把人生的一切都?xì)w之于命，可見命顯然是這樣的。相信命的，就可以隱居等待時機，不須勞神勞體去苦苦追求，好像珍珠寶玉藏在深山大澤，不需向人們求取高價，人們自然會出高價購買它一樣。

【原文】

3·5天命難知，人不耐審(1)，雖有厚命，猶不自信，故必求之也。如自知，雖逃富避貴，終不得離。故曰：“力勝貧，慎勝禍(2)。”勉力勤事以致富，砥才明操以取貴(3)，廢時失務(wù)，欲望富貴，不可得也。雖云有命，當(dāng)須索之。如信命不求，謂當(dāng)自至，可不假而自得(4)，不作而自成，不行而自至?夫命富之人，筋力自強;命貴之人，才智自高，若千里之馬(5)，頭目蹄足自相副也(6)。有求而不得者矣，未必不求而得之者也。精學(xué)不求貴，貴自至矣。力作不求富，富自到矣。

【注釋】

(1)耐(n6ng能)：通“能”。

(2)引文參見《說苑·說叢》。

(3)砥(d!抵)：磨，磨煉。明：培養(yǎng)。

(4)假：借。

(5)《意林》引《論衡》文，“馬”下有“氣力自勁”四字，可從。

(6)副：相稱，符合。

【譯文】

天命難以知道，人不可能明白，即使有非常好的命，還自己不知道，反而一定要去追求它。如果自己知道命非常好，即使想逃避富貴，也始終擺脫不了。所以說：“勤勞能夠克服貧賤，謹(jǐn)慎能夠防止災(zāi)禍”，努力干事業(yè)以求致富，磨煉才能培養(yǎng)德操以求取得功名，浪費時間不務(wù)正業(yè)，想望富貴，是不可能得到的。雖說有命，還是應(yīng)當(dāng)，而且必須去追求它。如果只相信命而不去追求，說它會自動到來，難道可以不借助外力就能自然得到，不干就能自然成功，不行動就能自然達到?其實，命富的人，筋力自然強健;命貴的人，才智自然高超，像千里馬，它的氣力與力量，頭、眼和蹄子都與本身的美名相稱。有追求而得不到的，未必是不去追求就能得到的人。所以，專心學(xué)習(xí)不去追求尊貴，尊貴會自然得到。努力勞作不去尋求財富，財富會也自然到來。

【原文】

3·6富貴之福，不可求致;貧賤之禍，不可茍除也。由此言之，有富貴之命，不求自得。信命者曰：“自知吉，不待求也。天命吉厚，不求自得;天命兇厚，求之無益。”夫物不求而自生，則人亦有不求貴而貴者矣。人情有不教而自善者，有教而終不善者矣。天性，猶命也。越王翳逃山中(1)，至誠不愿，自冀得代(2)。越人熏其穴，遂不得免，強立為君(3)。而天命當(dāng)然(4)，雖逃避之，終不得離。故夫不求自得之貴歟!

【注釋】

(1)越王翳(y@義)：春秋時越國太子翳，他不愿意繼承王位，逃到山洞中去躲避，后來越人用火熏山洞，強迫他出來，立他為王。

(2)冀：希望。

(3)以上事參見《淮南子·原道訓(xùn)》。

(4)而：根據(jù)文意，疑“如”字之誤。

【譯文】

富貴之命決定的福，是不能追求得到的;貧賤之命決定的禍，是不能隨意除掉的。這樣說來，有富貴的命，不求能自得。相信命的人說：“自己知道命是吉利的，就不需要去追求了。天命非常吉利，不求能自得;要是天命非常兇險，求之也無益。”作物，人不貪圖它卻能自己發(fā)芽生長，而人也有不追求顯貴卻顯貴的。人的性情有不教而能自我完善的，有教了而始終完美不了的。天性，就是命。越王翳逃入山中，極誠心地不愿當(dāng)王，自己希望能有人代替他。越人用火熏他躲避的山洞，終于不能避免，被迫強立為國君。如果天命注定應(yīng)當(dāng)如此，即使一時逃避了，最終還是不能擺脫。所以，這是不去追求而自然得到的尊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