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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黎明到來之前的天空一片灰暗,沒有月亮,僅僅浮著幾顆黯淡無光的星星。大地的輪廓卻顯得深邃而清晰,無言地等待白晝與黑夜的交替輪回。一隊女兵邁著整齊的步伐隨著瓦斯科夫走上站臺,按照警戒位置一字排開。

  瓦斯科夫皺著眉頭,揉著發痛的額頭,在女兵的隊列前踱著步子。她們里面沒有熱妮亞。雖然不清楚為什么,瓦斯科夫還是遵照少校的命令,給基里亞諾娃布置了任務——安排熱妮亞在營房門口值勤。

  “今天需要的是嚴肅,不是昨天晚上的快樂——”昨晚的酒可真厲害,到現在還頂得太陽穴突突的疼。酒可真不是好東西!瓦斯科夫在心里面嘆了口氣。

  “誰快樂了。”嘉爾卡憤憤地盯著準尉,小聲地嘀咕著。她還在記恨這個昨晚破壞了她幸福的男人。

  “——我們的任務是不許車上的人跨過這條線,上了站臺。”瓦斯科夫指著貼近站臺的軌道接著說。

  “要是跨過來了呢?”嘉爾卡問。

  “嘉爾卡!”麗達不滿地制止嘉爾卡。

  “不讓跨就是不讓跨,你手上的步槍是干什么的?”瓦斯科夫板著面孔,厲聲訓斥。

  女兵們小聲議論起來:“準是一車德國戰俘。”

  “沒準還是一批送往西伯利亞的勞改犯呢。”

  “不要亂說,車來了。”瓦斯科夫眺望著遠方,對女兵們威嚴地擺擺手。

  一輛蒸汽機車拖著長長的身軀,疲憊地駛了過來,車廂都是鐵悶子車,看不到里面的情形,這讓女兵們愈發感到好奇。列車緩緩地停靠下來,一隊持槍的士兵從車尾的車廂中下來,面對著女兵的警戒線站好。

  值星的軍官大聲喊著:“有命令,不許越過警戒線。”

  車門“嘩啦啦”接連被打開,女兵們的眼睛睜大了——車廂里竟是一個個年輕的蘇軍士兵。他們迫不及待跳下車來,又是伸懶腰又是打哈欠,貪婪地呼吸著外面的空氣。有的人甚至拉開褲鏈,毫無顧忌地沖著女兵的警戒線小便。

  女兵們一個個臊得臉通紅,紛紛扭過頭去。眼看警戒線就要亂得沒有章法,瓦斯科夫趕緊大聲下了命令:“全體都有,向后轉。”

  那些愛調皮搗蛋的女兵們這次乖的像牧人手里的綿羊,全齊刷刷地轉過身去,把后脊梁留給那些不講規矩的大老爺兒們。

  “立正!”值星軍官看出了名堂,也急忙大聲喊著。

  正在放風的士兵們匆忙挺直了身子,在原地站得筆直。

  “你們看好啊。”值星軍官提醒這些還沒睡醒的家伙們。

  聽到這話,士兵們趕緊仔細地瞧著站臺上的警戒線,馬上瞧出了端倪。一個聲音驚叫起來:“女的!”

  一些羞澀的士兵驚慌失措地轉身又跳回了車廂,老成一些的士兵卻立穩了腳根,貪婪地看著:“算咱們走運,一下碰見這么多女人。”

  “她們好像太嚴肅了,不容易接近。”

  “向后轉。”瓦斯科夫見局面已經控制住,又下達了新的命令。

  女兵們扭扭捏捏地轉了過來,一碰到那幫男兵直勾勾的目光,又不約而同地把眼睛低垂下來。除了準尉大叔,她們可好久沒見到年輕點的男人了。一下子冒出來這么多,姑娘們都有些驚惶失措。

  見到姑娘們的模樣,男兵們又驚又喜,就像生鐵碰到了磁鐵,兩只腳不由自主地向前邁動。

  “有命令,不許越過警戒線!”值星軍官嚴厲地提醒男兵們。

  那幫小伙子擁擠在男兵的警戒線前,像見了鮮魚的饞嘴貓似的瞅著姑娘們,紛紛向她們搭話:“嘿,這是什么地方?”

  “我們是近衛軍第四師,聽說過嗎?”

  “你們往前靠靠,這么說話多累呀。”

  女兵們雖然一個個面紅耳赤,卻全都紋絲不動,竭力板著面孔,這讓瓦斯科夫十分自豪。

  “指揮員,這是你的命令嗎?”一個有點歲數的老兵橫著眼朝瓦斯科夫喊。

  瓦斯科夫不屑地看了對方一眼,一言不發地在女兵前踱著步子。

  “你看他那神氣的樣子,活像一個大公。”男兵們議論著,又妒又恨地把矛頭對準瓦斯科夫。太不公平了,這個準尉大叔一個人霸占著那么多漂亮姑娘!  那些爬回車廂的士兵們也禁不住誘惑,紛紛跳下車廂,湊到警戒線前。他們太久沒見過年輕的女人了,都快記不起她們微笑的方式了,更別說姑娘們身上散發的那種獨特香味。一個?悍的戰士偷偷地把自己衣服上的扣子揪下來,然后拿著扣子對值星軍官說:“我想借一下針和線。”

  值星軍官似乎沒辦法拒絕這個請求,正在猶豫之間,蠢蠢欲動的戰士已經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蜂擁著跨過了男兵的警戒線,擠眉弄眼地向女兵們走去。

  瓦斯科夫緊張起來,立刻命令道:“全體都有,上刺刀!”

  女兵們身手利落地打開了折疊式刺刀。

  “舉槍!”

  一把把步槍在姑娘們的手里舉起來,寒光閃閃的刺刀迎向男兵。

  “真他媽的,你也算人!”?悍的士兵舉著那顆扣子,朝瓦斯科夫破口大罵。

  “來吧,往這兒扎,讓姑娘們扎上一刀,總比讓德國鬼子扎上一刀值。”一個士兵扯開自己的衣領,指著自己的胸口,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更多的戰士沖過男兵的警戒線,把自己最近距離地擺放到女兵的刺刀前面,不錯眼地盯著近在咫尺的姑娘。

  此時熱妮亞正在營房值勤。她一邊溜達一邊暗自思忖,直覺告訴她,今天不讓她跟全班一起去值勤,其中必定有些蹊蹺。基里亞諾娃看出了熱妮亞的心不在焉,她走過去,關心地問道:“怎么了,心神不定?”

  “不知道。好像有事瞞著我。”

  “準尉指定不讓你參加這次值勤。”

  “副排長同志,您能讓我去車站看看嗎?偷偷的。”

  “不行,也許因為你是個軍人吧。”基里亞諾娃說。

  女兵們紛紛圍上來,為熱妮亞說情:“我替她站崗。”

  “讓她去看看吧,也許什么也沒發生,熱妮亞心里就踏實了。”

  “不行。”基里亞諾娃冷冰冰地回敬了女兵們一句,向陣地方向走去。

  遠方的天空漸漸明亮了,太陽仿佛熔化的鐵汁盛在彩霞云端之上,從地平線上升起。

  瑪麗婭抱著臉盆從家里出來,波琳娜似乎早已等在籬笆墻邊,一見到瑪麗婭,就急切地問道:“你們和好了?”

  瑪麗婭傷心地搖搖頭,怏怏不樂地朝河邊走去。

  “難道酒都沒能讓男人清醒起來。”波琳娜自言自語地說。

  屋子里,安德烈從酣睡中蘇醒。他慢慢從床上爬起來,撐著拐杖搖搖晃晃地走到外屋。望著桌上杯盤狼藉的樣子,他逐漸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一切,開始大聲吆喝瑪麗婭。半天沒見瑪麗婭的影子,他突然憤怒起來,伸手去摔桌上的東西,摔一件罵一句:“騙子,都是騙子。”

  波琳娜聽見了動靜,趕緊跑過來推門進屋。眼見安德烈正在發狂,她急忙搶上前去,把安德烈手里的盤子奪了過來:“你這是干嗎?”

  “他是個騙子!”

  “誰?”

  安德烈沒吭聲。俄頃,他又罵道:“一大早上就去約會。”

  “瑪麗婭去河邊洗衣服了,我看見了。”波琳娜說道。

  “你也是騙子。”安德烈說。

  “安德烈,看你五大三粗的,那心眼小得還不如個娘們兒——”正說著,街上傳來嘈雜的人聲,波琳娜急忙走到門口,問街上的人:“怎么了?”

  “車站上打起來了,刀對刀,槍對槍。”

  “回來再跟你算賬。”波琳娜扭頭朝安德烈喊完,又匆匆忙忙地往車站去了。

  安德烈鐵青著臉,跌跌撞撞地在屋里四處翻找,終于在屋角里搜出一瓶白酒。他一把打開酒瓶,仰起頭瘋狂地朝喉嚨里灌下去。

  車站上,村人們涌了過來。他們看到的情形與剛才的形勢大不一樣。此刻男兵警戒線的士兵們也端起了槍,亮出刺刀對準了女兵警戒線。連第四師的值星軍官也沖著瓦斯科夫嚷嚷起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們的士兵只是想借個針線。”

  瓦斯科夫索性不理,背著兩只手,假裝悠閑地走著。

  隊列里的索妮婭忽然看見一個戴著眼鏡的男兵混雜在吵吵的人群中,他手里面拿著一本書,還不時地把滑下來的眼鏡扶上去。突然見到這么一個人,索妮婭不知道為什么竟莫名其妙地偷笑了起來。

  男兵的警戒線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不存在了,有的男兵試著往女兵跟前湊過去。

  “退回去。”麗達毫不客氣地命令著男兵。

  刺刀尖兒在男兵的鼻尖上晃動著,男兵只好退回原地。他們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涌過來,然后又在女兵刺刀的脅迫下,一次又一次地退回原地。好像是玩一場拉鋸游戲。男兵們又一次涌上來了,為首的幾個小伙子手挽著手,臉上洋溢著微笑,向著姑娘們的刀尖兒走過來。看架勢,像是打算寧愿被刺上一刀也決不后退。

  女兵們紛紛回過頭來,緊張地望著瓦斯科夫。瓦斯科夫再不能悠閑了,他下決心似的皺起了眉頭,伸手要從槍套里掏槍。

  突然,傳來了值星軍官大聲的命令:“立正!”

  人們向車的尾部看去。一個正當壯年的上校,英姿勃勃帶著幾個軍官走了過來,手持軍旗的護旗兵始終跟隨在一邊。上校的胸前佩帶著一枚金星勛章,格外顯眼。瓦斯科夫不由自主地也立正站好。上校對于女兵的警戒線熟視無睹,他輕快地跳上站臺,用手推開每一把刺刀,女兵們乖乖地把槍放了下來。

  “你們誰是帶班的?”上校問。

  “菲道特。葉甫格拉維奇。瓦斯科夫準尉向您報告。”瓦斯科夫向上校敬禮。

  上校頷首。

  “上校同志,我接到命令,不許384軍列上的人離開車廂。”瓦斯科夫又報告。

  “是的,我也接到同樣的命令,不過,我以為我的士兵去借點東西,你們借什么?”上校問道。

  “針和線。”士兵們齊聲回答。

  “這并不算過分,也不算違背命令吧?”上校看著瓦斯科夫。

  “是的,蘇聯英雄同志。”瓦斯科夫恭恭敬敬地回答。

  “那好,以這條線為準——”上校指著最貼近站臺的鐵軌說道:“全體士兵,聽我的命令,坐下!”

  士兵們齊刷刷地坐在了鐵軌上。

  “有什么話,要借什么東西,你們說吧。準尉同志,你過來一下。”上校轉身向前走去。

  瓦斯科夫忐忑不安地跟了上去。走到沒人的地方,上校停下來,等著瓦斯科夫過來。上校直爽地說道:“能不能讓熱妮亞來一下?”

  瓦斯科夫立刻明白了眼前這個上校是誰。他上下打量著上校,沒有吭氣。瓦斯科夫可不是個贊同亂搞的人。對方是少校也不例外。

  “她是我們近衛軍第四師的人。”上校深沉地說。

  “我沒有接到這樣的命令。”瓦斯科夫吞吞吐吐地說。

  “你參加過戰爭嗎?”

  “參加過。”

  “你知道,前線指揮官用不著和誰商量,他要干什么和怎么干。”見瓦斯科夫露出為難的神氣,上校又放緩了語氣,“我懇求你。”

  “我……”

  上校眺望著遠方,神色凝重地說:“她的父親是這個師的老師長,戰爭一開始就犧牲了。她千辛萬苦找到第四師,她沒有家了,母親也死在撤退的路上,還有妹妹、弟弟。第四師就是她的家,我們今天開往前線,難道不應該讓她回來看看?”

  也許是被上校動情的敘述所打動,瓦斯科夫內心突然充滿了濕漉漉的感情,他輕聲說:“讓我想想辦法。”

  “去吧。”

  瓦斯科夫大步向站臺走去。

  站臺上的男兵、女兵已經融洽地交談起來,但他們嚴格地守在上校指定的鐵軌一邊,沒有人越過。那個?悍的士兵勸嘉爾卡坐下來,這樣可以輕松一點。嘉爾卡那張小臉紅撲撲的,居然顯出幾分嫵媚。她順從地蹲了下來,不安地抱住自己瘦小的膝蓋。

  “請把您的針和線借我用一下,您看——”士兵指著扣子掉的地方。

  “不用那么麻煩了,你脫下上衣。”嘉爾卡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柔和。

  士兵三下五除二就把上衣脫下來,遞給了嘉爾卡,嘉爾卡從自己的荷包里取出針線,開始為士兵縫扣子。

  另一邊,索妮婭正和那個戴眼鏡的士兵面對面坐著,他們之間的氣氛不像別人那么活躍,看上去更像一場同志間的密談。

  “看過普希金詩集嗎?”士兵主動問索妮婭。

  “看過一點。”索妮婭靦腆地說。

  “我在彼得堡念書。”

  “大學?”

  “嗯,二年級了。”

  “我在莫斯科大學。”

  “真的?”年輕的士兵好像找著了知音,立刻興奮起來。

  “也是二年級。”索妮婭又補充了一句。

  而麗達則被那位值星軍官纏著不放,正在聆聽他的“獻媚”:“……我把腳崴了。等我抬起頭,再去找那個姑娘,發現她已經無影無蹤了。我人生第一次追求女孩,代價就是把腳崴了。”軍官自嘲地笑。

  麗達淡淡一笑,似乎沒有說話的興趣。

  至于樸實的里莎,她被男兵熱情洋溢的追問弄得不知所措,窘迫地直想找個地縫鉆下去:“不是的,不是的,我是一直在大森林里長大的,從來沒有去過莫斯科、列寧格勒這些大城市。”

  “不會吧,我一定見過你,在涅瓦河畔,在二月黨人廣場,在國會橋……”

  “您說什么呀,這些名字我聽都沒聽說過。”里莎更加緊張。

  “那好,我們說好,戰爭結束的時候,我們一塊去。”年輕的士兵笑著說。

  這時瓦斯科夫走到了里莎身邊,低聲向她交待了幾句。里莎立刻丟下聊天的小伙子,風風火火地跑了。瓦斯科夫看了一眼與里莎交談的士兵,說:“小伙子,咱們聊聊?”

  對方做了個鬼臉,顯然對瓦斯科夫半路打斷自己和里莎的談話惱透了,他站起來,吹著口哨走了。

  里莎氣喘吁吁地跑到營地,正要和執勤的熱妮亞說話,忽然看見基里亞諾娃走過來,她立刻裝得沒事人一樣。

  “里莎,你回來干什么?”基里亞諾娃納悶地問。

  “拿點東西。”里莎一溜煙鉆進了消防棚。

  “鬼頭鬼腦的。”基里亞諾娃說了一句,也走進棚里去。

  熱妮亞莫名其妙地站著,不知道怎么回事。里莎又從棚里跑了出來,走到熱妮亞身邊低聲說:“有人找你,是個上校,別讓——”

  話沒說完,基里亞諾娃又跟著里莎走了出來。她嚴肅地盯著里莎和熱妮亞,已經起了疑心。里莎閉上嘴,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

  “她說什么?”基里亞諾娃問。

  熱妮亞被里莎帶來的消息驚呆了,她看著基里亞諾娃,那雙海水一樣藍的眼睛里投射出憤怒的光芒。

  “熱妮亞?”基里亞諾娃不安地看著熱妮亞。

  “你成心封鎖消息,不讓我見上校?”熱妮亞冷冷地問。

  “沒,沒有啊。”基里亞諾娃有些語無倫次。

  “你太卑鄙了。”熱妮亞憤怒地盯著基里亞諾娃。

  基里亞諾娃知道躲不過去了,索性直言相告:“這是少校的命令,你不能見上校。”

  “我要是非見不可呢?”

  “關你的禁閉。”

  熱妮亞冷冷一笑,說道:“我以為要槍斃我呢。你去把禁閉室打掃干凈吧,等我回來,我自己會去的。”

  說完,熱妮亞瀟灑地丟下槍,揚長而去。基里亞諾娃完全被熱妮亞的勇氣驚住了,不由得愣住。俄頃,她回過神來,一邊喊著熱妮亞的名字一邊追了上去。熱妮亞已經聽不見任何人的聲音了,她不顧一切地向車站的方向跑去,金色的頭發從船形帽下飄灑而出,在清晨的陽光下閃出奪目的顏色。

  里莎正躲在一處民房后面,她看見熱妮亞跑過來,急忙追了上去:“中士怎么說?”

  熱妮亞沒有回答,只是拼命奔跑著。這時里莎聽見了基里亞諾娃的喊聲,回頭看去。基里亞諾娃一邊跑一邊喊:“里莎,把熱妮亞攔住,攔住!”

  “快,快走。”里莎小聲地催促熱妮亞,自己卻停在了原地。

  基里亞諾娃追了上來,惱火地問里莎:“你怎么不攔住她?”

  “我沒聽見您喊什么呢。”里莎漲紅著臉,說道。

  “她要犯大錯的,為了情人她什么都不顧了。”基里亞諾娃生氣地說。

  “那,那咱們快去把她追回來吧?”里莎小聲說。

  站臺上,值星軍官吹響了哨子,命令士兵們上車。機車一遍遍拉著短促的汽笛,催促人們上車。時間已經到了,火車就要啟動了。

  上校焦慮不安地張望著,卻遲遲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他走到瓦斯科夫身邊,不客氣地說:“你不是在演戲吧?”

  瓦斯科夫愣住了,他屈辱地看著上校,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為自己辯護。

  “瓦西里上尉!”上校把值星軍官叫過來,說:“你馬上去村里找到熱妮亞。”

  上尉為難地看著上校,沒有動。火車的汽笛聲一聲緊似一聲。上校失望地擺了擺手,取消了命令,對瓦斯科夫說:“如果這是一般的路過,順便看看,倒也無妨。準尉同志,近衛軍第四師是經過補充、休整,做為主力部隊,重新投入戰場,也許……好了,也許你是對的,明知道要戰死沙場,又何必讓親人們增加更多的痛苦。”

  “我不是那個意思。”瓦斯科夫想解釋,可是已經沒有時間了。上校失望地帶著軍官們向尾車走去。瓦斯科夫也著急了,頻頻向村子的方向張望。

  士兵們戀戀不舍地離開剛剛熟識起來的女兵。嘉爾卡把縫補好的衣服遞給?悍的士兵,他默默無語,深情地注視著嘉爾卡。值星軍官一邊催促士兵們上車,一邊沖著麗達揮手致意。與里莎交談的男兵顯得垂頭喪氣,四下里尋找著里莎。值星軍官催促他趕緊上車,他還是戀戀不舍地到處張望著。

  只有索妮婭和戴眼鏡的士兵對哨音充耳不聞,仍然熱烈地討論著文學:“……現在輪到另一個人開槍了,開槍的人面對著騎兵軍官那張年輕的臉,玩弄著手里上了膛的手槍。他一直在尋找騎兵軍官臉上哪怕是一瞬間閃過的恐懼感,但是他始終沒有找到。

  騎兵軍官用手托著自己的帽子,帽子里盛滿了鮮紅的櫻桃,他悠閑地把櫻桃扔進嘴里,又輕輕地把核兒吐出來,他那充滿遐想的目光,似乎想像著,幾年以后,在這片決斗的空地上,會長出濃密的櫻桃林子。”戴眼鏡的士兵講述著美麗動人的故事。

  “他幾乎沒有看那黑洞洞的槍口?”索妮婭問。

  戴眼鏡的士兵點點頭。這時值星軍官站在眼鏡士兵的后面,用手拍拍他的頭。戴眼鏡的士兵不耐煩地用手擋開值星軍官:“沒講完呢。”

  “那就車上講去吧。”值星軍官說。

  戴眼鏡的士兵嚇了一跳,急忙跳了起來,往車廂奔去。

  “回來,回來。”值星軍官喊著。

  戴眼鏡的士兵又跑了回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再給你一分鐘時間。”值星軍官吹著哨子向前走去。

  兩個人默默地互相注視著,緊張地感覺著時間飛速的流逝。“他開槍了嗎?”索妮婭開口打破了沉默。

  “開了。”

  “打倒了騎兵軍官?”

  “他實在找不出理由,去開槍打死一個對死毫無懼怕的人,他沖天開了一槍,把槍丟在地上,走了。”

  索妮婭沉默著,仿佛仍舊沉浸在故事之中。

  “你叫什么名字?”眼鏡士兵小心地問著。

  “索妮婭。”

  “這個送給你。”眼鏡士兵把手里的《普希金文集》送給了索妮婭。她默默地接過來,珍惜地把書抱在懷里。“剛才的故事這里面有。”他用手指了指書,然后掉過身,一蹦一跳地向車廂跑去。

  索妮婭突然想起了什么,大聲地喊著:“你叫什么?”

  “射——擊!”

  “射擊?”

  就在火車拉起長長的汽笛即將開動的時刻,熱妮亞沖上了站臺。上校一只腳踏上踏板,最后向村落的方向望去,突然熱妮亞出現在了他的視線里。她蒼白著臉在站臺上拼命向他招手,船形帽不知道在奔跑中落在了哪兒,讓一頭金發無拘無束地隨風飄蕩。

  這時基里亞諾娃和里莎也追了上來。“嘉爾卡,攔住熱妮亞。”基里亞諾娃朝距離熱妮亞最近的嘉爾卡發出了命令。

  嘉爾卡擋在熱妮亞前面,舉起了槍。熱妮亞轉過身,怒視著基里亞諾娃。氣喘吁吁的基里亞諾娃快步走過來,威脅道:“熱妮亞同志,我再說一遍,如果你敢跨過這條線,我就要關你的禁閉,直至送上軍事法庭!”

  火車再次拉響了長長的汽笛聲。

  熱妮亞轉過身,逼視著攔阻在面前的嘉爾卡。她的目光仿佛太陽墜入蔚藍的海水中燃燒,散發出灼人的決絕。嘉爾卡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縮著,讓開了路。熱妮亞旋風般地向火車沖去。上校正迎著熱妮亞走了過來,深情地張開了雙臂。熱妮亞沖上前去,緊緊地抱住上校,激動得難以自制,低聲地說:“親愛的,我可以這么稱呼您嗎?”

  上校凝視著她,輕輕地點頭。

  “親愛的,親愛的……”熱妮亞喃喃地念著,突然,她驚天動地地喊了起來:“親愛的!”

  車廂里的男兵和站臺上的女兵頃刻間全部歡呼起來。瓦斯科夫目睹這對情人生死離別的瘋狂,竟忍不住熱淚漣漣。他急忙偷偷地擦去眼角的淚水,重新擺出一副淡漠的架勢。瓦斯科夫的動作沒有逃過基里亞諾娃的目光,她感到突如其來的一種孤獨,垂下了目光。

  上校的隨行人員莊重地抖開彈孔累累的第四師軍旗,紅色的旗幟隨風飄揚。熱妮亞流著淚單腿跪地,虔誠地用雙手捧起軍旗的一角,深情地吻著。

  火車為她拉響了汽笛。

  士兵們向她舉手敬禮,整個車站霎時寂靜無聲。上校舉起了拳頭,鄭重地宣誓:“為了近衛軍第四師的光榮,我們宣誓!”

  “我們宣誓!”士兵們舉起了拳頭。

  “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上校宣誓。

  “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士兵復述著誓言。

  “誓把德國侵略者趕出邊境,讓勝利的旗幟,在蘇聯上空永遠飄揚!”

  “永遠飄揚!”

  最后離別的時刻終于到了,目送著火車徐徐地駛離171會讓站,熱妮亞感覺自己的心臟仿佛正被滾滾車輪碾壓著,痛楚難當。突然,她唱起了《小路》: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跟隨我的愛人上戰場。

  ……

  隨著熱妮亞的歌聲,女兵們向遠去的軍列行禮。基里亞諾娃、瓦斯科夫也舉手手臂。

  他在冒著槍林彈雨的危險,

  實在叫我心中掛牽,

  我要變成一只伶俐的小鳥,

  立刻飛到愛人的身邊

  ……

  索妮婭趴在自己的上鋪,翻開了《普希金文集》,《射擊》的篇名落入眼簾。原來他說的是這個名字。索妮婭感到心里似乎丟失了什么,神色一下子黯淡起來。這時麗達悄悄起身,貼在索妮婭耳邊小聲問:“今天夜里是你值勤?”

  “嗯,第二班。”索妮婭小聲問:“你又去?”

  見麗達點頭,索妮婭急忙從自己行囊里掏出一小包餅干,遞給了她。

  “謝謝。”

  基里亞諾娃一直沉悶地坐在小桌旁,她似乎在等著什么人。當疲倦不堪的熱妮亞進來時,她臉上的肌肉不為覺察地抽搐了一下。

  全屋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熱妮亞的身上。

  “中士,我是進禁閉室呢,還是上軍事法庭?”熱妮亞站在基里亞諾娃面前,冷冷地問道。

  基里亞諾娃有點尷尬。她和姑娘們的關系剛剛緩和,并不希望看到這樣的局面出現。她想把事情緩和下來,但又放不下副排長的架子:“熱妮亞,我們能不能好好談一談,也許……”

  “你說的話,算數;我說的話,也算數。”熱妮亞沒有給基里亞諾娃留什么面子。

  “也許,我們可以不關禁閉,換一種別的什么辦法?”基里亞諾娃確實想和平解決。

  “我認為,軍人觸犯了軍紀,就應該受到軍紀的處罰,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和寬恕。我已經準備好了。”熱妮亞高傲地看著基里亞諾娃。

  基里亞諾娃真的被激惱了,她狠狠地盯著熱妮亞:“想好了?”

  “想好了。”

  “把你兜里的東西都掏出來。”

  “為什么?”

  “看來你沒坐過禁閉室。”

  熱妮亞不再多說,把東西都掏出來一一放在桌上。

  “那是什么?”基里亞諾娃指著白紙包的東西,問道。

  “不知道。”

  “不知道?”

  “剛才,上校送給我的。”

  “打開。”

  熱妮亞打開了紙包,女兵發出一陣驚訝的噓聲:“香皂!”

  紙里包著一塊香皂。乳白色,散發著芬芳的香氣,讓人恨不得立刻拿起它把自己洗得香噴噴的。這是身處戰爭時期的姑娘們夢寐以求的寶貝。基里亞諾娃也忍不住心動了。可是她不能表現出來,她是個副排長。基里亞諾娃冷冷地命令道:“索妮婭,把她押到禁閉室去。”  索妮婭從床上跳下來,她看看基里亞諾娃,又看看熱妮亞。

  “執行命令。”基里亞諾娃嚴厲地說。

  熱妮亞向外面走去,索妮婭跟在后面。

  “索妮婭,站住。”基里亞諾娃叫住了索妮婭:“我讓你把她押到禁閉室去,你吶?”

  索妮婭不解其意,茫然地看著基里亞諾娃。熱妮亞一笑,走到槍架上,拿起一枝步槍,遞給索妮婭,說:“我們走。”

  熱妮亞走出了棚子,索妮婭跟著去了。

  基里亞諾娃感到又被熱妮亞占了上風,一腔怒火沒處發泄,她猛地抓起桌上的香皂想給扔了,一轉念,又說:“嘉爾卡,香皂沒收上交了,你把它交給準尉同志。”

  “是。”嘉爾卡有氣無力地應了一句。

  熱妮亞大步流星地在前面走,索妮婭拖著槍一路小跑在后面跟著:“你慢點,我都跟不上了。”

  熱妮亞停了下來,等著她。索妮婭趕上來,問熱妮亞:“你就一點都不怕?”

  “什么?”

  “禁閉。”

  熱妮亞笑了,她搖搖頭,興奮地說:“今天,我看見了上校,我說出了我心里很久以來想說的話,我看見了第四師那么多熟悉的面孔,我又看到了那面曾經一直跟隨著我爸爸的軍旗。你說,再讓我蹲十回禁閉,我是不是也無怨無悔?”

  索妮婭羨慕地點點頭,小聲嘀咕著:“可是我沒有,連他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你說什么?”熱妮亞問。

  索妮婭趕緊閉攏了嘴。

  所謂的緊閉室,是由一間破舊的雜物室來充當的。它緊連著倉庫,從來沒有人打掃過,里面堆積著厚厚的塵土,胡亂放著一些農家的雜物,角落里有一張破舊的木床。

  “行嗎?”索妮婭擔心地看著熱妮亞。

  “就算換個睡覺的地方唄。”熱妮亞開始打掃禁閉室的塵土。

  索妮婭也跟著拿起掃帚,陪熱妮亞一起做起了掃除。瓦斯科夫從倉庫前經過,看見旁邊的雜物室門口大開,納悶地走了過去。

  “怎么回事?”瓦斯科夫問哨兵。

  “中士叫把這間小房當作禁閉室。”

  “關誰?”

  “熱妮亞。”

  瓦斯科夫的眉心立刻擰成了疙瘩。他走到雜物室門口,向里望去。熱妮亞和索妮婭正在打掃衛生,看見瓦斯科夫站在門口,熱妮亞停了下來,向他報告:“準尉同志,列兵熱妮亞。康梅麗珂娃因違反軍紀,被罰到這接受禁閉。”

  “誰的命令?”

  “基里亞諾娃中士。”

  “好吧,在這兒反思一下也不錯。”瓦斯科夫轉身走了幾步,又掉過頭來,對熱妮亞說道:“你這孩子,太犟!”

  瓦斯科夫走了。站崗的哨兵探進頭來,擠眉弄眼地學著瓦斯科夫的口吻說:“你這孩子,太犟!”

  三個姑娘都捧腹大笑起來。

  “他倒是越來越像個老爸爸了。”熱妮亞說。

  瓦斯科夫嘴上那么說,可心里并不認同基里亞諾娃的做法。那個戴著勛章的姑娘又開始端出她那副不可一世派頭了。瓦斯科夫不愉快地想著,是該好好跟她談談了。他一刻也沒耽擱,邁著軍人的步伐就往姑娘們的營地走。到了消防棚,他二話沒說,推門就進。這個莽撞的行為立刻招來了一陣刺耳尖叫。

  瓦斯科夫急忙退了出去,在外面大聲叫著:“請基里亞諾娃同志出來一下!”

  基里亞諾娃急急忙忙走了出去,沒等她開口,瓦斯科夫就沒頭沒腦地數落起她來:“你抖夠威風了?我看出來了,你一天不把你副排長的威風抖一抖,你一天就渾身難受。你給我說說,你打下過一架德國人的飛機嗎?你親手殺過一個德國鬼子嗎?沒有,你有什么可以趾高氣揚,去關人家禁閉的資格?”

  基里亞諾娃自知理虧,囁嚅著沒還嘴。可見準尉大叔還打算批評下去,她終于忍不住了,低聲說:“您沒看出來,自從她來了以后,處處要和別人爭個高低,處處要顯示出她比別人優越。”

  “你那叫妒嫉,妒嫉懂嗎?”

  “那現在怎么辦?”

  “放人吶。”

  “那,我去。”

  “先等等。既然排長已經下了命令,命令就是錯的也應該讓它有個過場。兩天,說好了,兩天放人。”

  基里亞諾娃爽快地答應道:“是。”

  “你沒看出來嗎?熱妮亞一出現,第四師的戰斗情緒立刻飽滿起來,人家上校硬把這么一件事變成了戰斗誓師大會,要不然,人家能是蘇聯英雄。”瓦斯科夫欽佩地說。

  “準尉同志,您聽。”基里亞諾娃打斷了瓦斯科夫,側著耳朵聽著什么。

  果然,天空中傳來飛機隆隆的轟鳴聲,五六架敵機排成品字隊形,向駐地上空飛了過來。

  “媽的,真來了,這回他們是來真格的了!”瓦斯科夫一面罵著,一邊扯開嗓子喊起來:“戰斗警報!”

  “你去幫助老鄉們疏散,我指揮還擊。”基里亞諾娃又恢復成干練的指揮員的模樣。

  瓦斯科夫還想爭辯幾句,基里亞諾娃不容置駁地說:“服從命令!”

  女兵們在基里亞諾娃的帶領下向陣地跑去。

  敵機剛剛飛到村子上空就開始落投一枚枚炸彈,看上去,這次敵機的目的意在報復。瓦斯科夫指揮著村民躲入防空洞。波琳娜不知道忙活什么,拖拖拉拉最后一個跑進來。隨著一聲巨大的爆炸聲,村子里冒起一陣黑煙。波琳娜回頭看去,自己家的屋子正噼里啪啦地燃燒起來,她尖叫著掉頭就往回跑。

  “波琳娜,波琳娜!”瓦斯科夫氣急敗壞地在后面追趕出去。敵機瞄準他們射出一排機槍子彈,沒有擊中。波琳娜著魔似的繼續狂奔,對危險的局面視若無睹。瓦斯科夫又氣又急,怒沖沖地朝陣地狂叫著:“怎么還不還擊!”

  高射機槍的槍口悄悄地從樹叢中探了出來。女兵們在新的陣地做好了開火準備。

  “高度750。”基里亞諾娃低聲下達命令。

  “高度750。”嘉爾卡復述著指令。

  “射擊!”

  “射擊!”

  麗達狠命踩動炮鈕,一串串炮彈向敵機射去。

  中彈的房屋已經被炸成了廢墟,火仍在燃燒著。安德烈和瓦斯科夫正指揮著村人們救火。一直坐在地上號啕大哭的波琳娜突然停止了哭泣聲,對瓦斯科夫喊:“別救了,沒用。”

  火勢漸漸弱了下去。

  “你這晚上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了。”瓦斯科夫擔心地問。

  波琳娜沒吭氣,只是一個勁兒地沖天仰著脖頸,發狠地瞧著高射機槍把敵機打得飛來飛去。突然,一架敵機被擊中,拖出一道黑煙。麗達從炮鏡里瞄準,踩動炮鈕,機槍子彈密集地噴射向敵機。頃刻,隱約聽到一聲巨響,敵機在空中爆炸解體,變成一塊塊碎片,飄散下來。剩下的敵機發現了高射機槍隱藏的位置,全部掉頭兇惡地俯沖過來。

  “散開!”基里亞諾娃大叫著。

  女兵們迅速撤離高射機槍,向四周跑去。

  “臥倒!”

  炸彈成排地傾泄下來,高射機槍被炸得粉碎,原來架起高射機槍的位置,被炸成了一個大坑。摧毀了對方的火力,敵機抖抖機翼在空中盤旋了幾圈,又投下幾枚炮彈,這才勝利地向朝遠處飛走。

  女兵們心有余悸地從地上爬起來,聚攏到大坑前。麗達揀起一個機槍上的零件,遞給基里亞諾娃。基里亞諾娃用手掂了掂零件:“你說啊,這東西真不結實,一下子被炸得無影無蹤了。”

  麗達笑了:“他那個飛機也不結實,不也讓咱們打成碎片片了嗎?”

  村里的火已經徹底被熄滅。波琳娜走上自己房屋的廢墟四處亂翻,想找一些也許還能用上的雜物。見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瓦斯科夫安慰波琳娜說:“別著急,抽空咱們再蓋一間新房。”

  波琳娜唉聲嘆氣地說:“那今天晚上睡哪兒啊?”

  “上我們家吧。”一直默默站在旁邊的安德烈突然開口說,“和瑪麗婭擠一張床吧。”

  當天夜里,瓦斯科夫敲開了一戶村民的家,暫時把自己安頓下來。他把軍大衣鋪在地上,側身躺了下來,蓋上了房東大爺給的被子。老人遞給瓦斯科夫一籮煙葉,關心地問:“安德烈那勁兒還沒過來?”

  瓦斯科夫把煙叼在嘴上,仰面躺在地上,深深地吐出一口煙,搖搖頭。

  在瑪麗婭家,兩個女人睡在了里屋。波琳娜和瑪麗婭并肩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外屋傳來的聲響。是安德烈在來回走動,“咯噔咯噔”響個不停。

  “他就這樣,一走走一夜。”瑪麗婭擔心地說。

  “他沒救了。”波琳娜小聲說。

  “這日子還怎么往下過。”瑪麗婭小聲地抽泣著。

  “跟我說實話,他們兩個,誰好?”

  “誰都不好。”

  “你最喜歡誰?”

  “誰都不喜歡。”

  “瑪麗婭,你不說實話。”

  “一個把什么都悶在肚子里,你不知道他想什么;另一個只是想跑,跑的遠遠的,跑的與這件事一點關聯都沒有才好。這樣的男人你喜歡誰?”

  “有男人的時候,我一個也不喜歡,沒有男人的時候,我哪個都喜歡。”

  “不要臉。”瑪麗婭破涕為笑,低聲罵著。

  村子沉入黑夜的寂靜中。偶爾,一列軍車從黑夜中駛過。月光皎潔,繁星閃爍。緊閉室內,一抹夜光透過窗欞,斜斜地罩在室內的小床上。熱妮亞躺在床上似睡非睡。她并沒有為關禁閉而感到沮喪,相反,卻覺得這樣一個獨處的空間正合心意,給了她不被打擾地回味白天的清靜。

  “熱妮亞,熱妮亞——”有人在外面小聲地叫著。

  熱妮亞一激靈,猛地從床上翻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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