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元春之死(10)
此時早已雨停。月亮從一團亂云中透露出縷縷清光,照出了那智通寺門旁的兩行對聯:
身后有余忘縮手
眼前無路想回頭
7
這一夜的事,第二天京中并無人知曉。
榮國府里,竟還是喜氣氤氳。久不上門的一些親朋,又把騾車轎子在府門內外停了好大一片。
賈母斜臥榻上,鴛鴦用美人拳給她捶腿,其余丫頭們兩邊雁翅排列。王夫人等圍坐于她榻側,呈半月狀。娘兒們興致都比往日為高。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湊趣。一時又像有多少好日子在前頭等著。只見鳳姐兒親捧著一個鎏金大盤進來,上頭堆著些黃澄澄的果子。賈母因笑道:“我的猴兒,什么好東西,舍不得交給丫頭,自己巴巴地捧過來,敢是人肉包子么?你可小心神佛用雷轟你!”鳳姐走近,大家方看清金盤上是幾個新摘下的大佛手。鳳姐笑道:“我這腔子里,竟揣著老祖宗的心呢!老祖宗此時掛念的,不是香櫞是哪個?老祖宗請細看,香櫞不止一個,咱們賈家,能進金盤的怕還多著啦!”說著將金盤佛手置于賈母榻前的杌子上,眾人皆喜笑顏開,賈母高興地喚道:“琥珀,快取過眼鏡,哪一個是我們的元妃?我此刻竟滿眼生輝了!”眾人便都開懷競笑。此時惟有寶玉一旁發呆。寶釵輕輕推他,寶玉對她小聲說:“我昨夜那夢……”寶釵微嗔:“又來瘋話!什么夢是靠得住的!”賈母一眼瞥見,因問:“小兩口也想娘娘啦?”寶釵因答道:“他這里說,想的不是娘娘,是大姐姐。”眾人皆點頭嘆息。賈母因道:“此是天倫至性啊!”
鳳姐又出去忙著應酬來訪堂客。趁便又問平兒:“南安郡王那邊的壽禮,可已送去?”平兒道:“因大太太看那壽屏上好,說要趕著給忠順親王府送禮,先就取走了,我這兒正犯愁用什么頂替呢。”鳳姐道:“卻又作怪!這邊老爺,素與那忠順親王不睦,你忘啦?那年寶玉挨打,正是忠順王府來討什么戲子,惹出來的,似這等冤家,躲還來不及,上趕著巴結他干什么?”平兒道:“我也是這么說呢。可大太太說,風水也不能讓二房都占去了。依大老爺估摸,這忠順親王,將來的走勢,其實大大超過北靜王。說是南安郡王也越來越不中用了,不如疏著點;還說,該多跟西寧郡王套近乎。那東平郡王,看來今后倒是斷了為好!”鳳姐嘆道:“多年的交往,也不能隨風轉舵。人也別忒勢利了。”平兒道:“我哪敢這么跟大太太進言?只不過應她略遲慢一點,她便老大的不高興。當時東府大奶奶也在,我更不好張口。”鳳姐問:“珍大奶奶怎么表示?”平兒道:“她就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似的。想來她心里也未必跟這邊一樣喜興。畢竟各門各戶的。娘娘紅火,他們那邊未必能沾上多少光。所以依我說,咱們這邊,也別忒狂了!”鳳姐嘆道:“其實是一根線上的螞蚱。還是當年三姑娘說得好,別一個個烏眼雞似的,鬧得有禍不能同當也罷,有福也不能同享,那就真的都別過了!”因周瑞家的過來回話,她們才掩口不提。
此時榮國府里的大觀園,已幾成廢園。惟有其中櫳翠庵,因妙玉尚居其中,還算保持著往日的蔥翠潔凈。此日早飯后,惜春來庵中與妙玉談心。二人坐于禪房之中,丫頭烹茶,案上鋪開棋枰,略下了十多步,便封棋清談。窗外梅樹無彩,見不到桂樹,卻隨風送進來陣陣早桂的暗香。說及緣分,惜春嘆道:“世人所謂緣分,依我看,皆為‘他緣’,也就是脫不了二人關系。‘他緣’再圓滿,也是牢籠。比如大姐姐,多少俗人羨慕,這回隨圣上巡幸,這府里就跟添了金山銀庫似的,其實伴君如伴虎,與虎有緣,豈稱福祉!”妙玉問道:“那么,依你說,不要‘他緣’,難道說要‘我緣’么?”惜春點頭道:“正是!或稱‘自緣’。也就是到頭來,我歸我心,我蛻我殼,我遂我意,我升我境。比如林姐姐,俗人都說她是命苦,無緣無分,無壽無福,一生多愁多病,到頭來沉湖殞命。其實她是真做到了質本潔來還潔去,自我緣分極為圓滿……”妙玉聞說,心中隱然作痛。遂伸手從木罐中取子,繼續下棋。
日影漸短。榮府門前又來大轎。傳進去,是皇城巡察使賈雨村老爺來拜。剛剛從北靜王府回來的賈政,未及更衣,便忙邁出書房迎接……
8
潢海鐵網山那邊頭一夜里發生的事,京城市井中蕓蕓眾生更不知悉。
西城護國寺廟會,逢八照常開市。天色甫明,寺門外便車輻交錯,寺門內人如江鯽。山門之內,是一片花市;剛到的鮮花,與陳列的絹花爭奇斗艷。往里鐘鼓樓之間,有個什么雜耍的大棚,棚口有伙計敲著牛胯骨數來寶,往里招攬看客。頭層大殿東側,則是鱗次櫛比的販賣古董玩器的小攤檔小鋪面,往里頭逛的,多是較為斯文的人士。
家住護國寺東廊下的賈蕓,前幾年從榮國府鳳姐兒那里謀了幾檔子差事,家境大為改善,也便在這護國寺里,開了一爿小小的古董玩器鋪。平日由雇的伙計經營,他只抽空去查驗查驗。
且說這日一早賈蕓正在鋪中與伙計對賬,忽聽前面攤子那里吵嚷了起來。本也沒有在意,但聽著聽著,覺得有個聲音頗熟,便走出去看個究竟。原來是有位壯漢,在走動中,不慎碰倒了攤主擺于外側的一只瓷瓶,攤主定要他賠,他卻怒氣沖沖咬定是攤主設的陷阱,兩下里都不依不饒,故高聲吵嚷起來。那壯漢大發雷霆道:“臊你的娘!我把你這攤子都砸了又怎樣?耍死狗找冤大頭尋到我頭上了,也不睜眼看看老子是誰?”那攤主梗起脖子道:“你倒砸呀!砸個看看!清平世界,我怕你個潑皮不成!”周圍有的勸,有的作壁上觀,一時沸沸揚揚。
身后有余忘縮手
眼前無路想回頭
7
這一夜的事,第二天京中并無人知曉。
榮國府里,竟還是喜氣氤氳。久不上門的一些親朋,又把騾車轎子在府門內外停了好大一片。
賈母斜臥榻上,鴛鴦用美人拳給她捶腿,其余丫頭們兩邊雁翅排列。王夫人等圍坐于她榻側,呈半月狀。娘兒們興致都比往日為高。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湊趣。一時又像有多少好日子在前頭等著。只見鳳姐兒親捧著一個鎏金大盤進來,上頭堆著些黃澄澄的果子。賈母因笑道:“我的猴兒,什么好東西,舍不得交給丫頭,自己巴巴地捧過來,敢是人肉包子么?你可小心神佛用雷轟你!”鳳姐走近,大家方看清金盤上是幾個新摘下的大佛手。鳳姐笑道:“我這腔子里,竟揣著老祖宗的心呢!老祖宗此時掛念的,不是香櫞是哪個?老祖宗請細看,香櫞不止一個,咱們賈家,能進金盤的怕還多著啦!”說著將金盤佛手置于賈母榻前的杌子上,眾人皆喜笑顏開,賈母高興地喚道:“琥珀,快取過眼鏡,哪一個是我們的元妃?我此刻竟滿眼生輝了!”眾人便都開懷競笑。此時惟有寶玉一旁發呆。寶釵輕輕推他,寶玉對她小聲說:“我昨夜那夢……”寶釵微嗔:“又來瘋話!什么夢是靠得住的!”賈母一眼瞥見,因問:“小兩口也想娘娘啦?”寶釵因答道:“他這里說,想的不是娘娘,是大姐姐。”眾人皆點頭嘆息。賈母因道:“此是天倫至性啊!”
鳳姐又出去忙著應酬來訪堂客。趁便又問平兒:“南安郡王那邊的壽禮,可已送去?”平兒道:“因大太太看那壽屏上好,說要趕著給忠順親王府送禮,先就取走了,我這兒正犯愁用什么頂替呢。”鳳姐道:“卻又作怪!這邊老爺,素與那忠順親王不睦,你忘啦?那年寶玉挨打,正是忠順王府來討什么戲子,惹出來的,似這等冤家,躲還來不及,上趕著巴結他干什么?”平兒道:“我也是這么說呢。可大太太說,風水也不能讓二房都占去了。依大老爺估摸,這忠順親王,將來的走勢,其實大大超過北靜王。說是南安郡王也越來越不中用了,不如疏著點;還說,該多跟西寧郡王套近乎。那東平郡王,看來今后倒是斷了為好!”鳳姐嘆道:“多年的交往,也不能隨風轉舵。人也別忒勢利了。”平兒道:“我哪敢這么跟大太太進言?只不過應她略遲慢一點,她便老大的不高興。當時東府大奶奶也在,我更不好張口。”鳳姐問:“珍大奶奶怎么表示?”平兒道:“她就好像什么也沒聽見似的。想來她心里也未必跟這邊一樣喜興。畢竟各門各戶的。娘娘紅火,他們那邊未必能沾上多少光。所以依我說,咱們這邊,也別忒狂了!”鳳姐嘆道:“其實是一根線上的螞蚱。還是當年三姑娘說得好,別一個個烏眼雞似的,鬧得有禍不能同當也罷,有福也不能同享,那就真的都別過了!”因周瑞家的過來回話,她們才掩口不提。
此時榮國府里的大觀園,已幾成廢園。惟有其中櫳翠庵,因妙玉尚居其中,還算保持著往日的蔥翠潔凈。此日早飯后,惜春來庵中與妙玉談心。二人坐于禪房之中,丫頭烹茶,案上鋪開棋枰,略下了十多步,便封棋清談。窗外梅樹無彩,見不到桂樹,卻隨風送進來陣陣早桂的暗香。說及緣分,惜春嘆道:“世人所謂緣分,依我看,皆為‘他緣’,也就是脫不了二人關系。‘他緣’再圓滿,也是牢籠。比如大姐姐,多少俗人羨慕,這回隨圣上巡幸,這府里就跟添了金山銀庫似的,其實伴君如伴虎,與虎有緣,豈稱福祉!”妙玉問道:“那么,依你說,不要‘他緣’,難道說要‘我緣’么?”惜春點頭道:“正是!或稱‘自緣’。也就是到頭來,我歸我心,我蛻我殼,我遂我意,我升我境。比如林姐姐,俗人都說她是命苦,無緣無分,無壽無福,一生多愁多病,到頭來沉湖殞命。其實她是真做到了質本潔來還潔去,自我緣分極為圓滿……”妙玉聞說,心中隱然作痛。遂伸手從木罐中取子,繼續下棋。
日影漸短。榮府門前又來大轎。傳進去,是皇城巡察使賈雨村老爺來拜。剛剛從北靜王府回來的賈政,未及更衣,便忙邁出書房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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潢海鐵網山那邊頭一夜里發生的事,京城市井中蕓蕓眾生更不知悉。
西城護國寺廟會,逢八照常開市。天色甫明,寺門外便車輻交錯,寺門內人如江鯽。山門之內,是一片花市;剛到的鮮花,與陳列的絹花爭奇斗艷。往里鐘鼓樓之間,有個什么雜耍的大棚,棚口有伙計敲著牛胯骨數來寶,往里招攬看客。頭層大殿東側,則是鱗次櫛比的販賣古董玩器的小攤檔小鋪面,往里頭逛的,多是較為斯文的人士。
家住護國寺東廊下的賈蕓,前幾年從榮國府鳳姐兒那里謀了幾檔子差事,家境大為改善,也便在這護國寺里,開了一爿小小的古董玩器鋪。平日由雇的伙計經營,他只抽空去查驗查驗。
且說這日一早賈蕓正在鋪中與伙計對賬,忽聽前面攤子那里吵嚷了起來。本也沒有在意,但聽著聽著,覺得有個聲音頗熟,便走出去看個究竟。原來是有位壯漢,在走動中,不慎碰倒了攤主擺于外側的一只瓷瓶,攤主定要他賠,他卻怒氣沖沖咬定是攤主設的陷阱,兩下里都不依不饒,故高聲吵嚷起來。那壯漢大發雷霆道:“臊你的娘!我把你這攤子都砸了又怎樣?耍死狗找冤大頭尋到我頭上了,也不睜眼看看老子是誰?”那攤主梗起脖子道:“你倒砸呀!砸個看看!清平世界,我怕你個潑皮不成!”周圍有的勸,有的作壁上觀,一時沸沸揚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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