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天平哪邊傾?
高鶚所續后四十回《紅樓夢》,其影響最大的情節是賈母喜釵厭黛,在明知寶玉鐘情黛玉的情況下,讓王夫人、薛姨媽的“金玉姻緣”之說成為現實,更狠心地同意采取鳳姐所設下的“掉包”毒計,使寶黛二玉所向往的“木石姻緣”化為悲煙怒云。后來無論戲曲還是影視,都不約而同地將這一情節作為煽情的“戲眼”,以致許多讀者、觀眾都以為那就是曹雪芹的原意。這里不擬評價高鶚這一續筆本身的優劣,只是想告訴大家,就曹雪芹傳世的前八十回所塑造的賈母這一形象而言,她那感情的天平,始終并未形成喜釵厭黛的傾斜,她對釵、黛大體是“一碗水端平”,如果非要精微測量,分出高低,那么,雖不能說她厭釵,卻實實在在是對黛玉更疼愛一些。
梁歸智先生著有《石頭記探佚》一書,其中《老太太和太太》一文的分析我很同意。他說:賈母的形象塑造得血肉豐滿,“完全是立體的”;在對待寶玉和黛玉的戀愛婚姻問題上,她和王夫人的意愿和態度是尖銳對立的,這并不是說賈母具有和寶玉、黛玉一樣的叛逆性格,但生活和人性就是這樣復雜,正像賈母溺愛寶玉而反對賈政管教寶玉,使寶玉的叛逆性格得以自由發展一樣,賈母也是寶黛戀愛的護法神。寶玉和黛玉都是賈母的“心肝兒肉”,賈母對他二人的關心照顧超過對其他孫兒孫女,前八十回屢有明文,在在皆是,寶黛的感情糾葛鬧得不可開交,她說那叫“不是冤家不聚頭”。在八十回后,圍繞著究竟是把黛玉還是寶釵配給寶玉,賈母和王夫人之間必有一系列從隱到明的沖突,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的真故事》里,探佚出王夫人一派是在賈母病死與黛玉沉湖之后,才成就了貌合神離的“金玉姻緣”,那不僅是寶玉的悲劇,也是寶釵的不幸;這有一定道理。
細讀前八十回文本,我們都會感覺到賈母對男性的孫輩、重孫輩,除了鐘愛寶玉,以及憐惜賈蘭這兩個以外,舉凡賈珍、賈璉、賈琮、賈環、賈蓉、賈薔……或僅面情搪塞,或無動于衷,或竟至嫌厭,可是對孫女、重孫女輩,幾乎是有一個喜歡一個,并旁及親戚家的女孩子們;在她八旬之慶時,遠親家的姑娘喜鸞和四姐兒隨家人來賀,她不僅留她們住下,還特意囑咐不能嫌她們窮,“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依”。有個年輕的大學生跟我討論,他說難道賈母也跟寶玉一樣,認為女孩子是水做的?我說她可未必有那個“覺悟”,這恐怕是因為,在清代旗人家里,普遍有這樣的風氣,就是并不怎么歧視女孩,因為未嫁的女孩,都有可能被選入宮,是潛在的“無價寶”。當然,賈母除了受風氣影響,又是她自身的性格使然,七十五回寫賈母吃完飯下地和王夫人說閑話行食,要尤氏、鴛鴦、琥珀、銀蝶等都破規坐下吃飯,笑道:“看著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她所喜歡的“多多的人吃飯”,當然不是指有男人在場的那種正規宴席,而是大家庭女眷們的隨意便酌,外加“破陳腐舊套”的主奴親和所形成的熱鬧、喜興氣氛。
賈母對圍繞在身邊的如花少女們有一種由衷的泛愛。她當然也喜歡薛寶釵,當寶釵在賈府過頭一個生日時,賈母“喜她穩重和平”,蠲資二十兩銀子,交與鳳姐去置酒戲。前八十回里明寫賈母對寶釵的喜愛也就這么一筆。鳳姐說二十兩銀子“夠酒的?夠戲的?”雖是逗笑,卻也讓讀者明白,因為薛家是來寄住的客方,所以賈母才有出銀的“客氣”之舉。寶釵在賈母問及愛聽何戲、愛吃何物時,“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這當然使賈母更加歡悅。但她的“藏愚”“守拙”,終究還是引出了賈母的不快——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攜她游大觀園,來到寶釵住的蘅蕪苑,“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又聽說王夫人、鳳姐兒曾送她玩器擺設,她一概退回,便批評道:“……年輕姑娘們,房里這樣素凈,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往馬圈去了!”話很難聽。這樣難聽的話,賈母未曾對其他女孩子說過,這不僅是賈母與寶釵二人在審美觀上的沖突,也是人生觀的沖突。后來寶釵堂妹薛寶琴來到賈府,賈母愛若掌上明珠,留在身邊睡,給其珍奇的鳧靨裘避雪,元宵夜宴取代寶釵與湘云、寶玉、黛玉與己同席,甚至向薛姨媽細問其年庚八字并家內景況,流露出特殊意圖,到這個份兒上,寶釵在賈母的心目中究竟有否超常的重量,其通過賈母實現“金玉姻緣”的可能性能有多大,讀者當心中有數了。
還是上面跟我討論的大學生,他笑說,從優生學的角度,寶玉跟黛玉的血緣關系,比跟寶釵的血緣關系更進一層,二者相比,恐怕還是后一種婚配方式較好些。我跟他說,曹雪芹寫的賈家故事,雖經藝術想像和必要剪裁已非曹家故實,但確實投射著其家族人物關系的陰影,從八十回文本的描寫可以看出,賈政的原型是個過繼給書中賈母的兒子,而賈赦雖確是賈政的親哥哥,卻另院別宅地居住,那原型根本與賈母連過繼關系也無(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新證》里有詳盡考證),所以,賈政其實并不是黛玉的親舅舅而只是個堂舅,黛玉與寶玉的血緣關系,反要比寶釵與寶玉的血緣關系更遠一些!這層微妙關系當然也籠罩在了賈母心頭,賈政這個兒子雖非親生,但寶玉這個孫子卻如清虛觀張道士所說:“怎么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也就是充分顯示著賈母亡夫的遺傳基因,她怎能不傾心疼愛!賈赦、賈政根本不是她所生的,但她有親生的女兒賈敏,賈敏給她留下的遺孤黛玉,血管里流著來自她身上的一份血,就血緣關系而論,黛玉于她而言更親勝寶玉,以重血緣的封建觀念而論,賈母這樣一個貴族老太太,她的感情天平,是無論如何很難朝別處傾斜而竟厭棄起嫡親的黛玉來的。
梁歸智先生著有《石頭記探佚》一書,其中《老太太和太太》一文的分析我很同意。他說:賈母的形象塑造得血肉豐滿,“完全是立體的”;在對待寶玉和黛玉的戀愛婚姻問題上,她和王夫人的意愿和態度是尖銳對立的,這并不是說賈母具有和寶玉、黛玉一樣的叛逆性格,但生活和人性就是這樣復雜,正像賈母溺愛寶玉而反對賈政管教寶玉,使寶玉的叛逆性格得以自由發展一樣,賈母也是寶黛戀愛的護法神。寶玉和黛玉都是賈母的“心肝兒肉”,賈母對他二人的關心照顧超過對其他孫兒孫女,前八十回屢有明文,在在皆是,寶黛的感情糾葛鬧得不可開交,她說那叫“不是冤家不聚頭”。在八十回后,圍繞著究竟是把黛玉還是寶釵配給寶玉,賈母和王夫人之間必有一系列從隱到明的沖突,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的真故事》里,探佚出王夫人一派是在賈母病死與黛玉沉湖之后,才成就了貌合神離的“金玉姻緣”,那不僅是寶玉的悲劇,也是寶釵的不幸;這有一定道理。
細讀前八十回文本,我們都會感覺到賈母對男性的孫輩、重孫輩,除了鐘愛寶玉,以及憐惜賈蘭這兩個以外,舉凡賈珍、賈璉、賈琮、賈環、賈蓉、賈薔……或僅面情搪塞,或無動于衷,或竟至嫌厭,可是對孫女、重孫女輩,幾乎是有一個喜歡一個,并旁及親戚家的女孩子們;在她八旬之慶時,遠親家的姑娘喜鸞和四姐兒隨家人來賀,她不僅留她們住下,還特意囑咐不能嫌她們窮,“有人小看了他們,我聽見可不依”。有個年輕的大學生跟我討論,他說難道賈母也跟寶玉一樣,認為女孩子是水做的?我說她可未必有那個“覺悟”,這恐怕是因為,在清代旗人家里,普遍有這樣的風氣,就是并不怎么歧視女孩,因為未嫁的女孩,都有可能被選入宮,是潛在的“無價寶”。當然,賈母除了受風氣影響,又是她自身的性格使然,七十五回寫賈母吃完飯下地和王夫人說閑話行食,要尤氏、鴛鴦、琥珀、銀蝶等都破規坐下吃飯,笑道:“看著多多的人吃飯,最有趣的!”她所喜歡的“多多的人吃飯”,當然不是指有男人在場的那種正規宴席,而是大家庭女眷們的隨意便酌,外加“破陳腐舊套”的主奴親和所形成的熱鬧、喜興氣氛。
賈母對圍繞在身邊的如花少女們有一種由衷的泛愛。她當然也喜歡薛寶釵,當寶釵在賈府過頭一個生日時,賈母“喜她穩重和平”,蠲資二十兩銀子,交與鳳姐去置酒戲。前八十回里明寫賈母對寶釵的喜愛也就這么一筆。鳳姐說二十兩銀子“夠酒的?夠戲的?”雖是逗笑,卻也讓讀者明白,因為薛家是來寄住的客方,所以賈母才有出銀的“客氣”之舉。寶釵在賈母問及愛聽何戲、愛吃何物時,“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這當然使賈母更加歡悅。但她的“藏愚”“守拙”,終究還是引出了賈母的不快——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攜她游大觀園,來到寶釵住的蘅蕪苑,“及進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又聽說王夫人、鳳姐兒曾送她玩器擺設,她一概退回,便批評道:“……年輕姑娘們,房里這樣素凈,也忌諱。我們這老婆子,越發該往馬圈去了!”話很難聽。這樣難聽的話,賈母未曾對其他女孩子說過,這不僅是賈母與寶釵二人在審美觀上的沖突,也是人生觀的沖突。后來寶釵堂妹薛寶琴來到賈府,賈母愛若掌上明珠,留在身邊睡,給其珍奇的鳧靨裘避雪,元宵夜宴取代寶釵與湘云、寶玉、黛玉與己同席,甚至向薛姨媽細問其年庚八字并家內景況,流露出特殊意圖,到這個份兒上,寶釵在賈母的心目中究竟有否超常的重量,其通過賈母實現“金玉姻緣”的可能性能有多大,讀者當心中有數了。
還是上面跟我討論的大學生,他笑說,從優生學的角度,寶玉跟黛玉的血緣關系,比跟寶釵的血緣關系更進一層,二者相比,恐怕還是后一種婚配方式較好些。我跟他說,曹雪芹寫的賈家故事,雖經藝術想像和必要剪裁已非曹家故實,但確實投射著其家族人物關系的陰影,從八十回文本的描寫可以看出,賈政的原型是個過繼給書中賈母的兒子,而賈赦雖確是賈政的親哥哥,卻另院別宅地居住,那原型根本與賈母連過繼關系也無(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新證》里有詳盡考證),所以,賈政其實并不是黛玉的親舅舅而只是個堂舅,黛玉與寶玉的血緣關系,反要比寶釵與寶玉的血緣關系更遠一些!這層微妙關系當然也籠罩在了賈母心頭,賈政這個兒子雖非親生,但寶玉這個孫子卻如清虛觀張道士所說:“怎么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也就是充分顯示著賈母亡夫的遺傳基因,她怎能不傾心疼愛!賈赦、賈政根本不是她所生的,但她有親生的女兒賈敏,賈敏給她留下的遺孤黛玉,血管里流著來自她身上的一份血,就血緣關系而論,黛玉于她而言更親勝寶玉,以重血緣的封建觀念而論,賈母這樣一個貴族老太太,她的感情天平,是無論如何很難朝別處傾斜而竟厭棄起嫡親的黛玉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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