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紅樓夢》的真故事(1)
——賀周汝昌先生從事“紅學”研究五十年
我少年時代住在北京東四牌樓附近的錢糧胡同。胡同東口外過了馬路,當時有家書店。大約是1954年,我十二歲的時候,我從那家書店買了一本棠棣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新證》,拿回家中。那時家里經常“縱容”我買書,不過,我買回家的,大多是比如《安徒生童話選》《鐵木爾的伙伴》(前蘇聯兒童文學名家蓋達爾的代表作)一類的適合于我那種年齡閱讀的書。以十二歲的年齡買回并閱讀《紅樓夢新證》,脫出自身來客觀評議,實屬咄咄怪事,且不足為訓。但我確實興致勃勃地買了它。我生在一個父母兄姊皆喜讀喜談《紅樓夢》的家庭。父母對我的課外閱讀是有所禁制的,比如我都滿十八歲了,他們仍不贊成我覓《金瓶梅》一閱,哪怕是“潔本”。可是我十一歲時,他們便由我從他們書架上取下《紅樓夢》去“瞎翻”。我在錢糧胡同口外那家書店見到厚厚的《紅樓夢新證》時,其實連“新證”二字何意也弄不懂,從書架上抽出的起初,也只是覺得書前所附的“紅樓夢人物想像圖”很奇特,竟與我家所有的那種“護花主人”及“大某山民”的“增評補圖”的版本上,由改琦所繪的那種繡像大異其趣。再稍微翻翻,便看到了書中關于賈赦的描寫之所以“不通”,實在是由于賈政的原型,乃是賈赦原型的弟弟,過繼到書中賈母原型這邊,才成為了“榮國府”的老爺,他與賈母原無血緣關系,所以相互間才不僅冷淡,且時有緊張……賈赦與賈母根本連過繼關系全無,乃是另院別府的一家人,所以書中生把他們寫成一家,才落下那么多“破綻”,等等,這些考證,使我恍若在讀偵探小說,因此一時沖動,便將書買回了家。家里人起初責我“亂買書”,及至聽我把“賈赦根本不是賈母兒子”等吹了一通,分別拿去翻閱了,這才不再怪罪我了。我提起這樁往事,似有夸耀自己早慧之嫌,但真實的情況是,我后來很長時間都并不能耐心把這本書讀完,特別是“史料編年”部分。在很長的時間里,我對《紅樓夢》都只是保持著一種“樸素的愛好”,即使也翻閱一些關于“紅學”的書籍,都只是“看熱鬧”,何謂“紅學”,那實在是懵然茫然。
四十三年前所買的那本《紅樓夢新證》,現在竟還可在我的書櫥中找到。只是前面少了封面插頁與六面文字,后面亦少了幾頁與封底。這是家中與個人的藏書經歷了太多的社會風雨與命途徙遷所致。現在面對著這本殘頭跛腳的《紅樓夢新證》,我不僅對自己四十多年來的“愛紅”史感慨萬千,也不禁想到這半個世紀來,“紅學”的炎涼浮沉。“紅學”一度成為“顯學”,甚至刮起過“龍卷風”,但其最顯赫時,也往往變得離真正的學問遠了;近些年“紅學”似又相當地“邊緣化”了,雖說這也許能使“紅學”家們離真正的學問更近,更能得其真髓,卻也派生出了一些新的問題。
不管怎么說,我要感謝《紅樓夢新證》,當然也便要感謝其著者周汝昌先生。于我而言,這是一本啟蒙的書。我至今仍不懂何以精細地界說“紅學”的各個分支,更鬧不清“紅學”界幾十年來的派別訟議、恩怨嫌隙,甚至我至今也無力對《紅樓夢新證》作出理性的評析,但不是別的人別的書,而是周先生和他的這部著作,使我頭一回知道并且信服:現在傳印的《紅樓夢》,后四十回是偽作,把曹雪芹與高鶚這兩個名字并列為《紅樓夢》的著者,是一個極大的錯誤;我們應當努力把曹雪芹所沒有完成的那一部分的內容,盡可能地探究出來;也就是說,我們要擺脫高鶚的胡編亂造,而接續著前八十回,盡可能地講述出《紅樓夢》的真故事來。
20世紀80年代初,我買到了周先生增訂過的《紅樓夢新證》,如饑似渴地一口氣讀完。周先生當然有他刪改舊著的道理,但我總覺得我十二歲時所買到的那本初版,有的文字其實是不必刪改的。但我注意到,周先生在新版《紅樓夢新證》中,將高鶚的續書,論證為了參與一個出自最高統治者策劃的文化陰謀,而他的這一論點,引起了頗多的反對,不過,自那以后,周先生不僅不放棄自己的這一立論,而且移時愈堅,體現出一種可貴的學術骨氣。我覺得周先生的論證有一定的說服力,不過就此點而言,尚未能達于徹底膺服。
后來我讀到周先生與其兄祜昌合著的《石頭記鑒真》,深為震動,這是周先生對我的第二次啟蒙。我這才銘心刻骨地意識到,現在所傳世的種種《紅樓夢》版本,其實都僅是離曹雪芹原稿或遠或近的經人們一再過錄,或有意刪改或無意錯訛的產物,比如對林黛玉眉眼的描寫,便起碼有七種不同的文本。因此,探究曹雪芹原稿的真相,特別是探究其散佚文本中的真故事,便更具有了重要性與迫切性。這絕不是要脫離對《紅樓夢》思想深度與美學內涵等“紅學”“正題”的軌道,去搞“煩瑣考證”,恰恰相反,通過嚴肅的探究,講述出《紅樓夢》的真故事,我們方能準確地深入地理解其思想深度與美學內涵。舉例來說,如果以為現在的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里,關于李紈的故事,也就是那么個樣子,那么,我們對李紈這個人物的理解,也許便不難簡單地定位于“這是一個封建社會中三從四德的禮教的犧牲品”,其實在八十回以后的真故事里,她將呈現出非常復雜的生存狀態與性格側面,她抱著“人生莫受老來貧”的信念,在前八十回中已初露端倪的吝嗇虛偽,在賈府大敗落的局面中,將演出自私狹隘卻也終于人財全空的慘劇。這再一次顯示出,在曹雪芹筆下,幾乎沒有扁平的人物與單向發展的命運。高鶚的續書是否政治陰謀姑且勿論,他將大部分人物命運都平面化單向化地“打發”掉了,甚至于把賈蕓這個在賈府遭難寶玉入獄后將仗義探監的人物,歪曲為拐賣巧姐的“奸兄”,諸如此類,難道不應當掃蕩煙埃、返本歸真嗎?
我少年時代住在北京東四牌樓附近的錢糧胡同。胡同東口外過了馬路,當時有家書店。大約是1954年,我十二歲的時候,我從那家書店買了一本棠棣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新證》,拿回家中。那時家里經常“縱容”我買書,不過,我買回家的,大多是比如《安徒生童話選》《鐵木爾的伙伴》(前蘇聯兒童文學名家蓋達爾的代表作)一類的適合于我那種年齡閱讀的書。以十二歲的年齡買回并閱讀《紅樓夢新證》,脫出自身來客觀評議,實屬咄咄怪事,且不足為訓。但我確實興致勃勃地買了它。我生在一個父母兄姊皆喜讀喜談《紅樓夢》的家庭。父母對我的課外閱讀是有所禁制的,比如我都滿十八歲了,他們仍不贊成我覓《金瓶梅》一閱,哪怕是“潔本”。可是我十一歲時,他們便由我從他們書架上取下《紅樓夢》去“瞎翻”。我在錢糧胡同口外那家書店見到厚厚的《紅樓夢新證》時,其實連“新證”二字何意也弄不懂,從書架上抽出的起初,也只是覺得書前所附的“紅樓夢人物想像圖”很奇特,竟與我家所有的那種“護花主人”及“大某山民”的“增評補圖”的版本上,由改琦所繪的那種繡像大異其趣。再稍微翻翻,便看到了書中關于賈赦的描寫之所以“不通”,實在是由于賈政的原型,乃是賈赦原型的弟弟,過繼到書中賈母原型這邊,才成為了“榮國府”的老爺,他與賈母原無血緣關系,所以相互間才不僅冷淡,且時有緊張……賈赦與賈母根本連過繼關系全無,乃是另院別府的一家人,所以書中生把他們寫成一家,才落下那么多“破綻”,等等,這些考證,使我恍若在讀偵探小說,因此一時沖動,便將書買回了家。家里人起初責我“亂買書”,及至聽我把“賈赦根本不是賈母兒子”等吹了一通,分別拿去翻閱了,這才不再怪罪我了。我提起這樁往事,似有夸耀自己早慧之嫌,但真實的情況是,我后來很長時間都并不能耐心把這本書讀完,特別是“史料編年”部分。在很長的時間里,我對《紅樓夢》都只是保持著一種“樸素的愛好”,即使也翻閱一些關于“紅學”的書籍,都只是“看熱鬧”,何謂“紅學”,那實在是懵然茫然。
四十三年前所買的那本《紅樓夢新證》,現在竟還可在我的書櫥中找到。只是前面少了封面插頁與六面文字,后面亦少了幾頁與封底。這是家中與個人的藏書經歷了太多的社會風雨與命途徙遷所致。現在面對著這本殘頭跛腳的《紅樓夢新證》,我不僅對自己四十多年來的“愛紅”史感慨萬千,也不禁想到這半個世紀來,“紅學”的炎涼浮沉。“紅學”一度成為“顯學”,甚至刮起過“龍卷風”,但其最顯赫時,也往往變得離真正的學問遠了;近些年“紅學”似又相當地“邊緣化”了,雖說這也許能使“紅學”家們離真正的學問更近,更能得其真髓,卻也派生出了一些新的問題。
不管怎么說,我要感謝《紅樓夢新證》,當然也便要感謝其著者周汝昌先生。于我而言,這是一本啟蒙的書。我至今仍不懂何以精細地界說“紅學”的各個分支,更鬧不清“紅學”界幾十年來的派別訟議、恩怨嫌隙,甚至我至今也無力對《紅樓夢新證》作出理性的評析,但不是別的人別的書,而是周先生和他的這部著作,使我頭一回知道并且信服:現在傳印的《紅樓夢》,后四十回是偽作,把曹雪芹與高鶚這兩個名字并列為《紅樓夢》的著者,是一個極大的錯誤;我們應當努力把曹雪芹所沒有完成的那一部分的內容,盡可能地探究出來;也就是說,我們要擺脫高鶚的胡編亂造,而接續著前八十回,盡可能地講述出《紅樓夢》的真故事來。
20世紀80年代初,我買到了周先生增訂過的《紅樓夢新證》,如饑似渴地一口氣讀完。周先生當然有他刪改舊著的道理,但我總覺得我十二歲時所買到的那本初版,有的文字其實是不必刪改的。但我注意到,周先生在新版《紅樓夢新證》中,將高鶚的續書,論證為了參與一個出自最高統治者策劃的文化陰謀,而他的這一論點,引起了頗多的反對,不過,自那以后,周先生不僅不放棄自己的這一立論,而且移時愈堅,體現出一種可貴的學術骨氣。我覺得周先生的論證有一定的說服力,不過就此點而言,尚未能達于徹底膺服。
后來我讀到周先生與其兄祜昌合著的《石頭記鑒真》,深為震動,這是周先生對我的第二次啟蒙。我這才銘心刻骨地意識到,現在所傳世的種種《紅樓夢》版本,其實都僅是離曹雪芹原稿或遠或近的經人們一再過錄,或有意刪改或無意錯訛的產物,比如對林黛玉眉眼的描寫,便起碼有七種不同的文本。因此,探究曹雪芹原稿的真相,特別是探究其散佚文本中的真故事,便更具有了重要性與迫切性。這絕不是要脫離對《紅樓夢》思想深度與美學內涵等“紅學”“正題”的軌道,去搞“煩瑣考證”,恰恰相反,通過嚴肅的探究,講述出《紅樓夢》的真故事,我們方能準確地深入地理解其思想深度與美學內涵。舉例來說,如果以為現在的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里,關于李紈的故事,也就是那么個樣子,那么,我們對李紈這個人物的理解,也許便不難簡單地定位于“這是一個封建社會中三從四德的禮教的犧牲品”,其實在八十回以后的真故事里,她將呈現出非常復雜的生存狀態與性格側面,她抱著“人生莫受老來貧”的信念,在前八十回中已初露端倪的吝嗇虛偽,在賈府大敗落的局面中,將演出自私狹隘卻也終于人財全空的慘劇。這再一次顯示出,在曹雪芹筆下,幾乎沒有扁平的人物與單向發展的命運。高鶚的續書是否政治陰謀姑且勿論,他將大部分人物命運都平面化單向化地“打發”掉了,甚至于把賈蕓這個在賈府遭難寶玉入獄后將仗義探監的人物,歪曲為拐賣巧姐的“奸兄”,諸如此類,難道不應當掃蕩煙埃、返本歸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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