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眉烏嘴話賈琮(1)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時,明明白白地說:“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歲了……”自甲戌本后,莫不明書如此,但書中后來的情況發(fā)展中,賈璉被人稱為璉二爺,這是怎么回事呢?
一種解釋,是賈氏寧榮二府實行大排行,從元、迎、探、惜四春的日常稱謂上看,那確實是大排行,比如惜春雖出自長房,因歲數(shù)最小,被稱為四姑娘。但賈氏的姑娘們?nèi)绱耍瑺攤儏s未必,比如賈寶玉也被稱為二爺,大排行哪能排出兩位二爺來呢?他被稱為二爺,那是他前面還有一位大爺,即賈珠,可惜死去了;倘若實行大排行,他該是四爺,因為前面有賈珍、賈珠、賈璉的存在;賈珠似比賈璉出生得早,這從李紈和賈蘭分別大于鳳姐和巧姐不難推想,如實行大排行,賈珍是大爺固然不成問題,二爺似乎也還輪不到賈璉去當,應是賈珠,如果說人死了,下面一位更可遞升其位,這不合大家族規(guī)矩,而且,倘真可以,那寶玉也還不是二爺。
賈璉被稱為二爺,確實古怪。
但書中也確實寫到,賈赦另有一子,名叫賈琮,他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第十三回,秦可卿令合家無不納罕地死去后,族中男子幾乎是傾巢而出地跑到寧國府來奔喪,書中排出了一個名單,文字輩是賈敕、賈效、賈敦領銜,然后方是賈赦和賈政,可見應是按歲數(shù)往下排名,否則不好理解;玉字輩呢,除寶玉單敘外,共列出七人,頂頭的便是賈琮,可見七人中他歲數(shù)最大,如果彼時賈璉也在,可注意排名是在他前面還是在他之后,如緊接他后,則可知他是大爺,賈璉難怪被稱二爺,前面冷子興的演說,想是口誤罷了;但彼時偏賈璉護著林黛玉到南方奔林如海之喪去了,所以還難揣定;雖難揣定賈琮是否比賈璉年長,但其不會太小,則應無疑義。
從這樣的蛛絲馬跡,我們可以推測,起碼在寫第十三回時,曹公他心目中是有一位很不小的賈琮存在的,甚至就生活原型而言,那就是作為藝術形象的賈璉原型的胞兄。
小說不等于歷史,必得依藝術需求而虛構,一部定稿的小說,必然會把從生活原型到藝術形象之間的過渡性“毛刺”剔盡,但《紅樓夢》是一部未能終定的小說,而且,其敲定的順序,從脂硯齋批語可知,亦非按現(xiàn)存的回序,所以,就時有“毛刺”顯露,賈璉被藝術地設定為賈赦長子,但在撰寫某些章節(jié)時,作者又未能完全抹去其生活原型還有一個哥哥的潛意識,因此留下了其他人物均稱他為二爺?shù)摹按篑R腳”,我想事情就是這樣。
但賈琮不僅在第十三回里出現(xiàn),他后來還一再作為陪襯人物亮相,第二十四回里,寫到寶玉受賈母之命,到賈赦家去問安:
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后自己請了安……寶玉退出,來至后面,進入上房,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一鐘茶未吃完,只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得黑眉烏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書的孩子!”正說著,只見賈環(huán)、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
顯然,這里的賈琮,與前面到寧國府奔秦可卿喪事的那個賈琮,兩個人物,太不諧調,前者是所有玉字輩的領銜人物,后者卻是一個黑眉烏嘴的“活猴兒”,后者當然構成了一種藝術形象,雖寥寥一筆,給人印象極深,把大家族內(nèi)部各色人等的生存狀態(tài)和微妙的人際關系,勾勒得更加立體化。
在這之后,賈琮常與賈環(huán)一起出現(xiàn),這大概是因為他們不僅年齡相仿,而且同為庶出,同為大娘所厭棄,這樣的描寫,在藝術上是一種成功的設計,可能在真實的生活中,賈璉還有一個哥哥,所以排行第二,人稱二爺,但為在小說集中寫好賈璉,便在藝術構思中刪去了這個哥哥,而寫了一個比賈璉小許多的賈琮。
作者在寫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時,頗注意賈琮的地位,說他在祭祀時與賈璉一起負責獻帛,后來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他的座席與賈珍、賈璉、賈環(huán)緊挨,席散后,賈珍賈璉還特意“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筆下照顧,十分周到,但奇怪的是第七十五回寫到賈家中秋團聚,合家圍著圓桌,“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垂首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垂首賈政、寶玉、賈環(huán)、賈蘭,團團圍坐,只坐了半壁,下面還有半壁余空”。賈母喟嘆人少,恨不能多拉幾個來,以湊熱鬧,可是,這一家子團圓,卻絕無賈琮蹤影,也不解釋其缺席原因,總不能是因為“黑眉烏嘴”,就摒除于外吧,祭祖時可獻帛,難道中秋就不能圍桌共吃月餅?我們都知道第七十五回“缺中秋詩,俟雪芹(補)”(脂硯齋語),不是定稿,顯然,在寫這—回時,曹公很可能尚未把生活當中的那個賈璉的哥哥,化為賈琮這樣一個與賈環(huán)地位差不多的弟弟,后來他才逐漸形成了關于黑眉烏嘴的的賈琮的藝術設想。
第六十回中,賈環(huán)與賈琮二人來問候寶玉,書中明說“寶玉并無與琮環(huán)可談之語”,可見環(huán)、琮是同樣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品質低劣。
直到第八十回止,賈琮雖出現(xiàn)多次,卻并無什么“戲”,我們只知道他黑眉烏嘴,堪稱“活猴兒”,作者設計這樣一個人物,難道僅僅是讓他當個龍?zhí)讍??我以為未必,比如衛(wèi)若蘭這個人物,前八十回僅出現(xiàn)過兩三次名字,可是根據(jù)考證,卻可推測出,他竟很可能是史湘云初嫁的丈夫,我們不能因為前八十回中有的角色“沒多少戲”,就遽定其為龍?zhí)锥?,不僅衛(wèi)若蘭如是,二丫頭、王短腿、傅秋芳,等等,很可能在后數(shù)十回中會成為“肯節(jié)兒”上的人物,在賈府敗落的過程中,起“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冤冤相報”、“分離聚合”等等作用。
一種解釋,是賈氏寧榮二府實行大排行,從元、迎、探、惜四春的日常稱謂上看,那確實是大排行,比如惜春雖出自長房,因歲數(shù)最小,被稱為四姑娘。但賈氏的姑娘們?nèi)绱耍瑺攤儏s未必,比如賈寶玉也被稱為二爺,大排行哪能排出兩位二爺來呢?他被稱為二爺,那是他前面還有一位大爺,即賈珠,可惜死去了;倘若實行大排行,他該是四爺,因為前面有賈珍、賈珠、賈璉的存在;賈珠似比賈璉出生得早,這從李紈和賈蘭分別大于鳳姐和巧姐不難推想,如實行大排行,賈珍是大爺固然不成問題,二爺似乎也還輪不到賈璉去當,應是賈珠,如果說人死了,下面一位更可遞升其位,這不合大家族規(guī)矩,而且,倘真可以,那寶玉也還不是二爺。
賈璉被稱為二爺,確實古怪。
但書中也確實寫到,賈赦另有一子,名叫賈琮,他的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第十三回,秦可卿令合家無不納罕地死去后,族中男子幾乎是傾巢而出地跑到寧國府來奔喪,書中排出了一個名單,文字輩是賈敕、賈效、賈敦領銜,然后方是賈赦和賈政,可見應是按歲數(shù)往下排名,否則不好理解;玉字輩呢,除寶玉單敘外,共列出七人,頂頭的便是賈琮,可見七人中他歲數(shù)最大,如果彼時賈璉也在,可注意排名是在他前面還是在他之后,如緊接他后,則可知他是大爺,賈璉難怪被稱二爺,前面冷子興的演說,想是口誤罷了;但彼時偏賈璉護著林黛玉到南方奔林如海之喪去了,所以還難揣定;雖難揣定賈琮是否比賈璉年長,但其不會太小,則應無疑義。
從這樣的蛛絲馬跡,我們可以推測,起碼在寫第十三回時,曹公他心目中是有一位很不小的賈琮存在的,甚至就生活原型而言,那就是作為藝術形象的賈璉原型的胞兄。
小說不等于歷史,必得依藝術需求而虛構,一部定稿的小說,必然會把從生活原型到藝術形象之間的過渡性“毛刺”剔盡,但《紅樓夢》是一部未能終定的小說,而且,其敲定的順序,從脂硯齋批語可知,亦非按現(xiàn)存的回序,所以,就時有“毛刺”顯露,賈璉被藝術地設定為賈赦長子,但在撰寫某些章節(jié)時,作者又未能完全抹去其生活原型還有一個哥哥的潛意識,因此留下了其他人物均稱他為二爺?shù)摹按篑R腳”,我想事情就是這樣。
但賈琮不僅在第十三回里出現(xiàn),他后來還一再作為陪襯人物亮相,第二十四回里,寫到寶玉受賈母之命,到賈赦家去問安:
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后自己請了安……寶玉退出,來至后面,進入上房,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一鐘茶未吃完,只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得黑眉烏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書的孩子!”正說著,只見賈環(huán)、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
顯然,這里的賈琮,與前面到寧國府奔秦可卿喪事的那個賈琮,兩個人物,太不諧調,前者是所有玉字輩的領銜人物,后者卻是一個黑眉烏嘴的“活猴兒”,后者當然構成了一種藝術形象,雖寥寥一筆,給人印象極深,把大家族內(nèi)部各色人等的生存狀態(tài)和微妙的人際關系,勾勒得更加立體化。
在這之后,賈琮常與賈環(huán)一起出現(xiàn),這大概是因為他們不僅年齡相仿,而且同為庶出,同為大娘所厭棄,這樣的描寫,在藝術上是一種成功的設計,可能在真實的生活中,賈璉還有一個哥哥,所以排行第二,人稱二爺,但為在小說集中寫好賈璉,便在藝術構思中刪去了這個哥哥,而寫了一個比賈璉小許多的賈琮。
作者在寫寧國府除夕祭宗祠時,頗注意賈琮的地位,說他在祭祀時與賈璉一起負責獻帛,后來榮國府元宵開夜宴,他的座席與賈珍、賈璉、賈環(huán)緊挨,席散后,賈珍賈璉還特意“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筆下照顧,十分周到,但奇怪的是第七十五回寫到賈家中秋團聚,合家圍著圓桌,“上面居中賈母坐下,左垂首賈赦、賈珍、賈璉、賈蓉,右垂首賈政、寶玉、賈環(huán)、賈蘭,團團圍坐,只坐了半壁,下面還有半壁余空”。賈母喟嘆人少,恨不能多拉幾個來,以湊熱鬧,可是,這一家子團圓,卻絕無賈琮蹤影,也不解釋其缺席原因,總不能是因為“黑眉烏嘴”,就摒除于外吧,祭祖時可獻帛,難道中秋就不能圍桌共吃月餅?我們都知道第七十五回“缺中秋詩,俟雪芹(補)”(脂硯齋語),不是定稿,顯然,在寫這—回時,曹公很可能尚未把生活當中的那個賈璉的哥哥,化為賈琮這樣一個與賈環(huán)地位差不多的弟弟,后來他才逐漸形成了關于黑眉烏嘴的的賈琮的藝術設想。
第六十回中,賈環(huán)與賈琮二人來問候寶玉,書中明說“寶玉并無與琮環(huán)可談之語”,可見環(huán)、琮是同樣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品質低劣。
直到第八十回止,賈琮雖出現(xiàn)多次,卻并無什么“戲”,我們只知道他黑眉烏嘴,堪稱“活猴兒”,作者設計這樣一個人物,難道僅僅是讓他當個龍?zhí)讍??我以為未必,比如衛(wèi)若蘭這個人物,前八十回僅出現(xiàn)過兩三次名字,可是根據(jù)考證,卻可推測出,他竟很可能是史湘云初嫁的丈夫,我們不能因為前八十回中有的角色“沒多少戲”,就遽定其為龍?zhí)锥?,不僅衛(wèi)若蘭如是,二丫頭、王短腿、傅秋芳,等等,很可能在后數(shù)十回中會成為“肯節(jié)兒”上的人物,在賈府敗落的過程中,起“有恩的,死里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冤冤相報”、“分離聚合”等等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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