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山吏部竹林內七賢 白司馬香山中九老
話說賈茂自暹羅回朝,雖升禮部尚書,然仍在上書房行走。
時值秋半,霽景澄清。天顏甚悅,王、謝二位中堂,同著值日的吏部尚書趙大人、兼辦紅本差事,禮部尚書賈茂,這日親承顧問,賞賜茶果,及上書房辦事的翰詹,皆有賜食。
正閑議間,皇上忽然想起郝中堂來,說:“郝倫尚未銷假嗎?”謝中堂奏說:“病今未痊。”皇上說:“既如此,就叫他回籍調理也好。”王中堂道:“這是圣上隆恩。”說著,便又叫人。——那年間人參詩的事來,因說道:“郝倫辦事,倒還使得,怎么首人參詩就不記得?”便問賈茂道:“你素日算讀書的,可記得唐人曾有人參詩否?”賈茂忙跪下奏道:“臣也記不多,只記《唐詩紀事》有段成式《求人參詩》。”皇上又問:“你可背得出?”賈茂道:“記得。”皇上便命他起來,給他紙筆,叫他錄出呈覽。賈茂便據案寫道:少賦令才擾強作,眾醫多失不能呼。
九莖仙草真難得,玉葉靈相許惠無。
圣上見了大喜道:“卿可謂清學強記矣。”又問古人中還有賦過的沒有?賈茂又奏道:“周繇遺柯古人參詩。”又命其錄覽。只見他寫道:“人形上品傳方悉,我得真英自紫團。
慚非叔子空持藥,更請伯言當細看。
圣上覽畢,喜動龍顏。道:“曼倩多聞,茂先博物,不過如是。真所謂宰相須用讀書人也!”從此便有大用之意了。
因而問及賈政行藏,賈茂奏道:“步履康健,皆托皇上福庇。”當令趙紅本傳旨,賞了賈政佛手香椽、木瓜、金橘各一捧盒,馬乳葡萄,海榴、蘋果、波梨各一桶。命小太監轉賜賈政,嘉其義方之敬。賈茂先磕頭謝了恩,因該班不敢擅離。榮府報有旨意賞了許多東西。就是這個恩典。
賈政接過旨,收了各物,厚款小內侍,送了—副重禮。那小內侍歡喜回去覆旨。賈政將賞了東西先供宗祠,后才各屋分嘗,以昭君貺。及至賈茂下班回來,方知這些緣故。
這年稻收十分,賈政在稻香書房新醅初熟,又是雞肥蟹壯之時,便想要與諸友結一會,遠追竹林七賢的故事。便寫了短箋,著七十四、連輝分頭送去。閔侍郎先到,周侯爺、甄嘉言一同進門,恰遇梅侍郎也走入來。梅友福此時已補了戶部右堂。眾人直到稻香村,分禮而坐。賈政道:“怎么聞兄還不見來?”閔侍郎道:“聽說他衙門有奉旨會議的事哩。”忽見林之孝手持名帖,稟道:“那年湖南撫臺田大人,新從廣撫調了陜西,來京陛見,來拜老爺。可見不見?”梅侍郎道:“這是舊交,豈有不見之理?”賈政便叫賈蘭:“先在書房陪著,我就出去一會。”便穿著野人服履,前到書房來會。
此時賈蘭正陪著田撫軍閑談,七十四掀開簾子,賈政走入。
田撫臺連忙站起迎將出來,說是:“久別了。”賈政道:“弟亦甚闊想。年先生何由得人都來?”便就做下揖去。田撫臺也忙著行禮,說道:“我兄王侯不事,漸逵用儀。弟輩視之,何啻霄壤。小弟由廣東調了陜西,來京陛見,不一叩謁,何能稍伸積闊。今親杖履,實慰弟心。但煩起居一番酬應,又甚不安耳。”
賈政道:“我兄過套了。請吃茶。到弟稻香村去,有許多舊朋友皆在那里哩。”
田撫臺道:“既如此,咱何不到那邊再喝茶?”遂站起身來。
賈政就叫連輝引路,剛到稻香村的院門,聞副憲也從外走到。大家做個揖,便同到稻香村來。眾人聽說田撫臺到后邊來,也就迎了上去。內惟周侯爺、甄邊海不甚認得。賈政通了名姓,同走進屋去。做過揖,大家坐下。閔侍郎道:“聞老先生今日如何來得這般遲?”聞副憲道:“有件會議的事,遂爽高人之約,這便是俗。”賈政道:“出處一致,用舍無間,聞老兄如何又執在一邊發論了。”
眾人齊說道:“好高論!較之晉人空談其‘將毋同’者相去如何?”聞副憲道:“今日恰好田大人枉駕,真是竹林七逸了。咱們皆不許落其舊窠,流入揮麈俗態,并說那齊彭殤一生死那些習談,另開生面,為山巨源洗出匡廬真境。我來遲了,陡膽發此嚴令,不知諸位兄翁老先生可能從否?”閔侍郎道:“甚好!但用何題做個談柄?”周侯爺道:“有的很。如今重九時候,蟹壯雞肥,只此二物,每人說他的故事,以下酒。仿之漢書多矣。”眾皆鼓掌,大贊道:“侯爺此議,妙極而無以復加了。”
賈政便叫看酒,七十四端出碟子,連輝帶著三四個小孩子,將碟子擺好。眾皆序齒坐下,斟了酒,賈政道:“咱可忘形,互為賓主,不可過拘,拘便罰一鐘。”
眾人說好。大家對著秋光,開懷暢飲。上了一樣蟹黃配著青白花鯽做的,甚是得味,群相贊美。
梅侍郎道:“我非獨敢于犯令,但說過后便可不介意了。田大人是做過上司的,說笑時須破格相體,才敢恣意縱談。”田撫臺道:“快拿灑來!先替梅兄敬一鐘再講。”周侯爺道:“這是該的。”便命人斟—杯酒,遞與,梅侍郎只得干了。便道:“我小弟飲過此灑,便可不拘了。先說個螃蟹故事,以侑諸君之飲。
波斯國中人,泛海得寶,歡然而歸。隨風掛帆,正走間,遙見岸上有赤物如蛇,久之漸大。波斯人曰:“此山神惜寶來逐也,可奈何?‘忽又見兩山從海中出,舟中皆喜,道:”此大蟹螯也。其蟹好與山神斗,神常畏之。今出則無虞矣。’未幾,蟹橫海上,山神果匿跡而去。船遂得濟。“賈政道:“你這典故說得好。我把他的名目一一敘來,也算典實,不知可否?
蟹之為物,一腹金相玉質,兩螯明月清風。雌號博帶,雄名鰋皚。這是人所共知的;然其種類,則十有二焉。文登呂公亢,曾命工人作圖,一曰蝤蛑;二曰撥掉子;三曰擁劍;四曰蟛蠟;五曰渴樸;六曰沙拘;七曰望潮;八日倚望;九曰石蜠;十曰蜂汪;十一曰蘆虎;十二曰蟛蜞。“閔侍郎道:“好博核!虧老先生,如何記來。當各飲一鐘以起興。”因說道:“我要說個雞的事,可配過這蟛蜞。不過雞有五德,田饒嘗言之魯哀公矣。頭帶冠,文也;足搏距,武也;見敵敢斗,勇也;遇食相呼,仁也;守夜而不失時,信也。獨是天下有盡者才智,而渾于無言者,則更異。紀渚子為周宣王養斗雞,‘十日問之:”雞可斗乎?’曰‘未也。方虛矯而恃氣。’十日,又問之,曰:“未也。猶疾視而勝氣。‘再十日,又問之,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然,即異雞見之皆走,無敢敵者。“甄安撫道:“如此則雞窗又何有言乎?晉兗州刺史宋處宗,得一長鳴雞,愛養甚至。所棲之籠置諸窗間。遂作人言,嘗與宋處宗談論,終日不輟。處宗稱為‘雞友’。”
田撫臺道:“我也有個蟹的故事,卻資笑柄,且把司馬長卿作引子。成都王吉,夢一蟛蜞在都亭,做人語曰:”我翼日到此。‘王吉候之,司馬長卿果明日至。吉曰:“此人文章當橫行一世。’我說可笑的不是此事。蔡謨食蟛蜞,既吐而下,委頓不支,方知非蟹。謝方曰:”卿讀《爾雅》不熟,幾為勤學所誤。‘此真堪噴飯矣。“眾皆大笑。
周侯爺道:“這個可笑嗎?還有更可笑哩。盧純性愛食蟹,嘗以蟹肉為一品膏。每曰:”四方之味,當推含黃伯為最。無以復加矣。‘后因食蟹,二螯夾其舌,因戲以為’夾舌蟲‘。“眾愈哄然。
聞副憲道:“《玄中記》所載‘東南都山上有大樹,名曰桃都,其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雞。日初出,照海水,天雞即鳴,天下雞皆隨之鳴。這話未可盡信。
不如《聞見錄》所稱:仁宗內宴,有新蟹一品二十八枚,帝問:“一枚可值幾錢?
‘左右對:“值一千。’帝曰:”一下箸需錢二十八千,吾不忍也。‘置而不食。
“
賈政道:“說了這半日漢書,亦當下以濁酒。‘因吩咐遍斟上酒,又飲了數巡,就撤去碟子,端上菜來。大家說說笑笑,吃過飯,烹了一壺佳茗。喝完,那天就已晚了。田撫臺先辭去,后皆陸續而散。惟閔侍郎、聞副憲二人仍在稻香村宿了。次早才上朝去。
倏忽十月初間,禮部奏派賈蘭祭河,又奉旨欽派賈茂西祭華岳,祗備藏香,六臣親赍致祭。其余應備祀艷,該省督撫敕派地方官伺候。各欽差明春二月,欽天監陬吉出京。
到了臘初,周廷掄進京復命,面過圣,到家見了侯爺,甚是歡喜。又見全哥兒體格不凡,媳婦兒又甚端雅賢淑,心中甚慰。
次日來拜賈政,先見了王夫人,才從稻香村將賈政請來。岳婿數年不見,周廷掄行了禮,請過安,賈政執手問好,讓坐。貴兒端上茶來,喝著茶,賈政問了這些年別后事體,及前日賈茂帶的—信,并向日托的梅調鼐近日可得何缺。周姑爺道:“梅公已補了汀漳巡道,難道京中不知道嗎?”賈政道:“我自解組后,朝事不知。
習于農業,所以我不知道。再端木楷兄可也升轉否?“周姑爺道:”他已升了浙江臬司,做官卻甚方正。還有府上一位門客,姓蘇名遇的,從直隸巡司,今已得了金華縣知縣,其人亦頗去得,前程亦不可限量。“賈政聽了甚喜,留周姑爺吃便飯。所有送來人事,王夫人亦皆收了。賈璉會過。不多時,賈蘭、賈茂先后回來,皆見了。賈茂深致在浙之情,周姑爺并說:“數載思念,舋舋不盡。”吃畢飯,周廷掄又到薛宅拜了,才拜別的親友而回。
賈政擺接風酒,連探姑娘也接回來,一連宴飲了數日酒,把數年遠別的憶念,稍為寬解。
那日林管家忽稟說:“褚先生來拜。”賈政知是褚小松,連忙叫“請到稻香書屋相見”。褚小松走到大觀園來,見花竹依然,風景更甚。轉過小橋,卻非當日布置。數灣流水,一徑柴門,大有田間野趣。及至門前,賈政早已迎出。褚小松連忙上前打躬問候。
賈政亦施禮相讓。到房坐下,褚小松看賈政精神健旺,須發轉黑,較往日倒少相了許多。賈政細瞧褚小松,談吐如昔,衣冠仍舊,而其儀貌則如《桑寄生傳》所載,皤然一白頭翁也。別未數年,遽然如此,直可感嘆。因把別后行藏,細細談了一會。便差人給了周姑爺信,留褚師爺在稻香村住幾日。二人最是相得,小松便將西湖名勝及閩中多少古跡,如九夷諸峰、海嶼臺灣各處原委、形勢山川,及其秀峻。褚小松又善于敷陳,說來終日不倦,賈政著實解頤。兼把周制臺安邊恤民、摘奸剔弊的政事說了。真是山陰道上,應接不暇。
不知不覺過了年,就到二月初間。賈蘭、賈茂奉命在御庫領了名香,從祭官派定了執事,賈蘭帶著李貴、吳子豫、林天錫等家人,先一日起身。賈茂帶著包勇、葉忠、鋤藥,隨后也出京,由山西蒲州,出潼關,向陜西華陰而去。這是后事。
再說賈政,在稻香村中,一日見春光明媚,天氣融和。想起去秋朋好聚會,心中欲邀諸友,再樂一天。適值賈茂門人鐘離學士的父親鐘離老者來拜。賈政久知鐘離老者是個行善有意思的人,便著門上請到稻香村中一會。二人相見,談了回話,甚是相得,便也留在府中住了,愈覺投契。遂想約各位老友來,彼此認識,也好相見。便囑褚小松寫了寸柬,去請眾人。其略云:日照風柔,序入上巳矣。
詰旦備小榼,掃苔痕,在敝園內以草色為茵褥,鳥聲比管弦,花枝當酒籌,二三知我,劇飲狂歌,醉則風浴祓除,倘亦蘭亭之趣乎。謹啟。
田撫臺陛見時,改補了工部右侍郎,因在京,也就請了。第一個就是田工侍先到。會中諸友陸續皆到,梅侍郎與褚小松做過賓主,周侯爺更不必說。其余閔侍郎外,賈政一一說明。至鐘離老者,惟閔侍郎尚知其素履,余皆逐個行過禮。
賈政復將其平日喜行善事及青田護救鶴子的事,細細說了。并說最善丹青,幾與石田、云林爭價。大家皆仰其高,又贊其義,都有起敬的意思。梅侍郎道:“咱這會不同去秋的七逸了,如今屈指算來,可與香山九老相頡頏。今日不必遠步蘭亭,即以香山名會,繼樂天之后塵。
未知可否?“閔侍郎道:”妙極!“眾人皆以為是。
茶罷,七十四等即端出早飯來,春盤春趣,色色可人。諸位吃了早飯,便商量要各尋樂事。賈政道:“我今出個主意,就煩鐘離公設色,褚先生點綴景物,周敝親家素耽藻繪,同執其事。即以梅敝親家所議‘香山九老’,將我等九人各樂其樂畫成一圖,留為后來佳話。諸老先生以為何如?”諸人齊聲都說道:“這事真個雅人有深致矣!不必再議,就是如此。”
鐘離老者本自帶來筆墨,周侯爺著人回取應用的物事,褚小松更是諸般現成。
賈政吩咐取了畫紙及調治顏料的乳缽、水銚、火爐等件,就叫三人的小廝,動手整理諸物。鐘離老者立稿定局,褚小松同周侯爺研綠漉黃,擷丹調粉,便各去忙著繪畫。
聞副憲道:“他們這畫不能一時就有。我們也當自樂其樂才好。”賈政先叫人備了春盒數付,或茶或酒,隨意自適。聽了聞副憲的話,便道:“有理。”即著七十四取過壺來,將箭放下,有愛投的就投。又把大棋取來,擺在一顆大柳樹下,鋪了紅氈。更備雙陸一局,以隨其便。
當下梅侍郎與賈政著棋,田侍郎觀局。閔侍郎與聞副憲、甄邊海投起壺來。
閔侍郎連贏了數杯。聞與甄公便打起雙陸,閔在旁為之喝盆。田侍郎看回棋,忽斟杯茶,倚著松樹閑瞧波內游鱗,便邀閔來同看。聞副憲忽吩咐斟鐘酒來,連輝連忙送上,便替甄公也斟一鐘。二人喝畢酒,又打雙陸。田與閔卻投起壺來,又是閔侍郎贏了。賈政一局棋也完了,便同梅侍郎過來投壺。梅侍郎連贏數次。
閔侍郎忽叫:“取釣竿來,我要做個漁翁,釣尾金鱗侑酒。”七十四忙取釣竿,甄、聞二公雙陸也打完了,大伙圍著閔公,瞧其臨池釣魚取樂。待好一會,釣著一尾。閔侍郎舉起竿來,用手拿住,巨口細鱗,狀若松鱸。心中大悅,拿著魚只是笑。七十四上前接了。賈政道:“你送廚房,叫他們加意做來,我們下酒。
這是天賜的,可托閔老先生之福。“閔侍郎連說:”不敢!“然自家卻甚得意。
梅侍郎叫:“取笛子來,我吹一曲,與諸公解一解春困,可好?”聞副憲道:“這舉更高。”小廝取過笛子,梅侍郎吹了一只《折柳》,音韻疏朗,氣體圓和。褚小松忙走出道:“老先生的笛子,較往日吹得更高了。我們這幅《九老圖》大局已定,可請一觀,再為設色。”眾人聽說,皆走到正廳上來。只見周侯爺、鐘離老者正在那里調顏色哩。
大家將圖展看,是個手卷樣子。圍著同看,從稻香村正廳七間畫起,各處棕亭茅舍,以及配房團瓢,所有的竹樹山石,小溪板橋,凡園中的景物,無不備具。
正廳內設著壺,田聞二位投箭取樂。桌上列著春盤,兩個童子端著酒壺、酒杯,靠著桌伺候。
西邊屋內支著紗窗,褚小松在內解衣磅礴,不是題詩便是畫畫的意境,有一小童捧茶伺側。花竹深處,數株柳陰,映著一座松亭,中設楸枰,賈政與甄嘉言對局,賈政手舉棋子,宛然神肖,二童兩旁站立,周侯爺拿一杯茶,坐在旁邊觀奕。臨溪茅草團瓢,鐘離據案鼓琴,一爐好香,裊裊欲動。梅友福靠欄而坐,旁一披發童子,捧著一只玉笛。小橋陰畔,站著閔侍郎,垂竿釣魚。梅侍郎像一面聽琴,一面看著垂釣光景。九老皆照其儀容舉動,不錯分毫。筆奪化工,幾至添毫欲活。外邊酒爐,紅炭鼎沸,松陰茶灶清煙,鶴盤云里。稻香村竹籬外,牧童驅犢,作息田間。末后一片煙霞,內藏著大觀園無數樓閣。一角遠山,殊饒勝致。
其最異者,九老的衣襟褶縫,須發黑白,無一不曲肖寫生。更喜桑陰遠處,布谷低飛;柳影枝頭,黃鸝鼓翅。
眾人看了,同聲喝采。其中設色,尚有數處稍待潤色。賈政說:“三位過勞了。請喝杯酒,容改日再點綴罷。”便吩咐七十四擺碟子,叫諸童子燙酒。連輝忙將畫圖卷起收好,調開桌子,擺了兩席。斟上酒,大家都要圓席,一團坐了,把兩席轉叫撤去。吃了兩巡,端上那尾新釣的魚來,又新鮮,做的更得味。大家就吃完了這尾魚。褚小松道:“我是托你這閔老先生之福,卻不止此一味。我該敬一杯,在此處,我算半東哩。”因執起壺來,合席敬了一鐘。閔侍郎道:“褚兄你托熟,這又是我舊東哩。我也回敬一杯。”當下也斟了一巡。眾人才要回敬,賈政攔住道:“如此紛紛酬酢,轉不勝其勞了。待小弟替諸位公敬一杯,便通有了。咱們好說說笑笑消此春晝。”諸人皆說聲:“好。”遂皆坐下,開懷暢飲。
天交未末,撤去酒碟,擺上碗菜,吃了飯,就掌燈了。那時惠風款人,新月微窺。喝完茶,大家著實快樂。梅侍郎道:“畫圖中鐘離公獨坐彈琴,必定工于此事了。”鐘離老者道:“我學生素性愛琴,卻不會彈。隨手畫上,何容介意。”
周侯爺道:“既性之所好,無有不工的。”因向賈政道:“何不取出琴來,請鐘離先生一彈再鼓,豈不更有深趣?”賈政道:“好。”就叫七十四到后邊,取出珍藏的斷紋古琴。鐘離一見,認得是古琴,連忙接去,愛玩而不釋手。閔侍郎道:“鐘離先生指法必是高妙,不必聽其曲凋,即觀此一段撫琴賞玩的意思,不是識者,何能及此。”甄嘉言道:“閔老先生之言甚是。”
賈政便叫熟起金爐名香,抬一石桌,鋪上紅氈。鐘離老者將琴放在桌上,重又凈手,嗽過口,定了定性。才調了弦,彈一曲《水仙引》。音節和平,手指超脫。大家聽完,心爽氣逸,無不贊好。賈政叫小廝烹壺好茶,用蓋鐘沏了,著小茶盤,每人送了一鐘。笑著說道:“借此鴉山,為焦尾君稍壯氣骨。”閔侍郎道:“謝家幽賞,非這滿碗松花,亦無以滌塵襟而風兩腋。”梅友福道:“高山流水,火后雨前,非寄情于淡者,誰能喻此。”眾人齊談論著,便同走出庭來,閑玩新月。
正要抬出琴案,聽鐘離老者對月再操一曲,忽見林之孝進來稟道:“閔老爺今晚膳牌子后,奉旨升了工部尚書了。有管家趙士佑在外稟事道喜哩。”賈政大笑道:“大喜!這就是閔先生得魚的先兆。”正要叫進趙士佑問話,又聽門外一片聲嚷,七十四說:“這是伙報喜的。”林之孝急忙走出打聽。未知又屬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時值秋半,霽景澄清。天顏甚悅,王、謝二位中堂,同著值日的吏部尚書趙大人、兼辦紅本差事,禮部尚書賈茂,這日親承顧問,賞賜茶果,及上書房辦事的翰詹,皆有賜食。
正閑議間,皇上忽然想起郝中堂來,說:“郝倫尚未銷假嗎?”謝中堂奏說:“病今未痊。”皇上說:“既如此,就叫他回籍調理也好。”王中堂道:“這是圣上隆恩。”說著,便又叫人。——那年間人參詩的事來,因說道:“郝倫辦事,倒還使得,怎么首人參詩就不記得?”便問賈茂道:“你素日算讀書的,可記得唐人曾有人參詩否?”賈茂忙跪下奏道:“臣也記不多,只記《唐詩紀事》有段成式《求人參詩》。”皇上又問:“你可背得出?”賈茂道:“記得。”皇上便命他起來,給他紙筆,叫他錄出呈覽。賈茂便據案寫道:少賦令才擾強作,眾醫多失不能呼。
九莖仙草真難得,玉葉靈相許惠無。
圣上見了大喜道:“卿可謂清學強記矣。”又問古人中還有賦過的沒有?賈茂又奏道:“周繇遺柯古人參詩。”又命其錄覽。只見他寫道:“人形上品傳方悉,我得真英自紫團。
慚非叔子空持藥,更請伯言當細看。
圣上覽畢,喜動龍顏。道:“曼倩多聞,茂先博物,不過如是。真所謂宰相須用讀書人也!”從此便有大用之意了。
因而問及賈政行藏,賈茂奏道:“步履康健,皆托皇上福庇。”當令趙紅本傳旨,賞了賈政佛手香椽、木瓜、金橘各一捧盒,馬乳葡萄,海榴、蘋果、波梨各一桶。命小太監轉賜賈政,嘉其義方之敬。賈茂先磕頭謝了恩,因該班不敢擅離。榮府報有旨意賞了許多東西。就是這個恩典。
賈政接過旨,收了各物,厚款小內侍,送了—副重禮。那小內侍歡喜回去覆旨。賈政將賞了東西先供宗祠,后才各屋分嘗,以昭君貺。及至賈茂下班回來,方知這些緣故。
這年稻收十分,賈政在稻香書房新醅初熟,又是雞肥蟹壯之時,便想要與諸友結一會,遠追竹林七賢的故事。便寫了短箋,著七十四、連輝分頭送去。閔侍郎先到,周侯爺、甄嘉言一同進門,恰遇梅侍郎也走入來。梅友福此時已補了戶部右堂。眾人直到稻香村,分禮而坐。賈政道:“怎么聞兄還不見來?”閔侍郎道:“聽說他衙門有奉旨會議的事哩。”忽見林之孝手持名帖,稟道:“那年湖南撫臺田大人,新從廣撫調了陜西,來京陛見,來拜老爺。可見不見?”梅侍郎道:“這是舊交,豈有不見之理?”賈政便叫賈蘭:“先在書房陪著,我就出去一會。”便穿著野人服履,前到書房來會。
此時賈蘭正陪著田撫軍閑談,七十四掀開簾子,賈政走入。
田撫臺連忙站起迎將出來,說是:“久別了。”賈政道:“弟亦甚闊想。年先生何由得人都來?”便就做下揖去。田撫臺也忙著行禮,說道:“我兄王侯不事,漸逵用儀。弟輩視之,何啻霄壤。小弟由廣東調了陜西,來京陛見,不一叩謁,何能稍伸積闊。今親杖履,實慰弟心。但煩起居一番酬應,又甚不安耳。”
賈政道:“我兄過套了。請吃茶。到弟稻香村去,有許多舊朋友皆在那里哩。”
田撫臺道:“既如此,咱何不到那邊再喝茶?”遂站起身來。
賈政就叫連輝引路,剛到稻香村的院門,聞副憲也從外走到。大家做個揖,便同到稻香村來。眾人聽說田撫臺到后邊來,也就迎了上去。內惟周侯爺、甄邊海不甚認得。賈政通了名姓,同走進屋去。做過揖,大家坐下。閔侍郎道:“聞老先生今日如何來得這般遲?”聞副憲道:“有件會議的事,遂爽高人之約,這便是俗。”賈政道:“出處一致,用舍無間,聞老兄如何又執在一邊發論了。”
眾人齊說道:“好高論!較之晉人空談其‘將毋同’者相去如何?”聞副憲道:“今日恰好田大人枉駕,真是竹林七逸了。咱們皆不許落其舊窠,流入揮麈俗態,并說那齊彭殤一生死那些習談,另開生面,為山巨源洗出匡廬真境。我來遲了,陡膽發此嚴令,不知諸位兄翁老先生可能從否?”閔侍郎道:“甚好!但用何題做個談柄?”周侯爺道:“有的很。如今重九時候,蟹壯雞肥,只此二物,每人說他的故事,以下酒。仿之漢書多矣。”眾皆鼓掌,大贊道:“侯爺此議,妙極而無以復加了。”
賈政便叫看酒,七十四端出碟子,連輝帶著三四個小孩子,將碟子擺好。眾皆序齒坐下,斟了酒,賈政道:“咱可忘形,互為賓主,不可過拘,拘便罰一鐘。”
眾人說好。大家對著秋光,開懷暢飲。上了一樣蟹黃配著青白花鯽做的,甚是得味,群相贊美。
梅侍郎道:“我非獨敢于犯令,但說過后便可不介意了。田大人是做過上司的,說笑時須破格相體,才敢恣意縱談。”田撫臺道:“快拿灑來!先替梅兄敬一鐘再講。”周侯爺道:“這是該的。”便命人斟—杯酒,遞與,梅侍郎只得干了。便道:“我小弟飲過此灑,便可不拘了。先說個螃蟹故事,以侑諸君之飲。
波斯國中人,泛海得寶,歡然而歸。隨風掛帆,正走間,遙見岸上有赤物如蛇,久之漸大。波斯人曰:“此山神惜寶來逐也,可奈何?‘忽又見兩山從海中出,舟中皆喜,道:”此大蟹螯也。其蟹好與山神斗,神常畏之。今出則無虞矣。’未幾,蟹橫海上,山神果匿跡而去。船遂得濟。“賈政道:“你這典故說得好。我把他的名目一一敘來,也算典實,不知可否?
蟹之為物,一腹金相玉質,兩螯明月清風。雌號博帶,雄名鰋皚。這是人所共知的;然其種類,則十有二焉。文登呂公亢,曾命工人作圖,一曰蝤蛑;二曰撥掉子;三曰擁劍;四曰蟛蠟;五曰渴樸;六曰沙拘;七曰望潮;八日倚望;九曰石蜠;十曰蜂汪;十一曰蘆虎;十二曰蟛蜞。“閔侍郎道:“好博核!虧老先生,如何記來。當各飲一鐘以起興。”因說道:“我要說個雞的事,可配過這蟛蜞。不過雞有五德,田饒嘗言之魯哀公矣。頭帶冠,文也;足搏距,武也;見敵敢斗,勇也;遇食相呼,仁也;守夜而不失時,信也。獨是天下有盡者才智,而渾于無言者,則更異。紀渚子為周宣王養斗雞,‘十日問之:”雞可斗乎?’曰‘未也。方虛矯而恃氣。’十日,又問之,曰:“未也。猶疾視而勝氣。‘再十日,又問之,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然,即異雞見之皆走,無敢敵者。“甄安撫道:“如此則雞窗又何有言乎?晉兗州刺史宋處宗,得一長鳴雞,愛養甚至。所棲之籠置諸窗間。遂作人言,嘗與宋處宗談論,終日不輟。處宗稱為‘雞友’。”
田撫臺道:“我也有個蟹的故事,卻資笑柄,且把司馬長卿作引子。成都王吉,夢一蟛蜞在都亭,做人語曰:”我翼日到此。‘王吉候之,司馬長卿果明日至。吉曰:“此人文章當橫行一世。’我說可笑的不是此事。蔡謨食蟛蜞,既吐而下,委頓不支,方知非蟹。謝方曰:”卿讀《爾雅》不熟,幾為勤學所誤。‘此真堪噴飯矣。“眾皆大笑。
周侯爺道:“這個可笑嗎?還有更可笑哩。盧純性愛食蟹,嘗以蟹肉為一品膏。每曰:”四方之味,當推含黃伯為最。無以復加矣。‘后因食蟹,二螯夾其舌,因戲以為’夾舌蟲‘。“眾愈哄然。
聞副憲道:“《玄中記》所載‘東南都山上有大樹,名曰桃都,其枝相去三千里,上有天雞。日初出,照海水,天雞即鳴,天下雞皆隨之鳴。這話未可盡信。
不如《聞見錄》所稱:仁宗內宴,有新蟹一品二十八枚,帝問:“一枚可值幾錢?
‘左右對:“值一千。’帝曰:”一下箸需錢二十八千,吾不忍也。‘置而不食。
“
賈政道:“說了這半日漢書,亦當下以濁酒。‘因吩咐遍斟上酒,又飲了數巡,就撤去碟子,端上菜來。大家說說笑笑,吃過飯,烹了一壺佳茗。喝完,那天就已晚了。田撫臺先辭去,后皆陸續而散。惟閔侍郎、聞副憲二人仍在稻香村宿了。次早才上朝去。
倏忽十月初間,禮部奏派賈蘭祭河,又奉旨欽派賈茂西祭華岳,祗備藏香,六臣親赍致祭。其余應備祀艷,該省督撫敕派地方官伺候。各欽差明春二月,欽天監陬吉出京。
到了臘初,周廷掄進京復命,面過圣,到家見了侯爺,甚是歡喜。又見全哥兒體格不凡,媳婦兒又甚端雅賢淑,心中甚慰。
次日來拜賈政,先見了王夫人,才從稻香村將賈政請來。岳婿數年不見,周廷掄行了禮,請過安,賈政執手問好,讓坐。貴兒端上茶來,喝著茶,賈政問了這些年別后事體,及前日賈茂帶的—信,并向日托的梅調鼐近日可得何缺。周姑爺道:“梅公已補了汀漳巡道,難道京中不知道嗎?”賈政道:“我自解組后,朝事不知。
習于農業,所以我不知道。再端木楷兄可也升轉否?“周姑爺道:”他已升了浙江臬司,做官卻甚方正。還有府上一位門客,姓蘇名遇的,從直隸巡司,今已得了金華縣知縣,其人亦頗去得,前程亦不可限量。“賈政聽了甚喜,留周姑爺吃便飯。所有送來人事,王夫人亦皆收了。賈璉會過。不多時,賈蘭、賈茂先后回來,皆見了。賈茂深致在浙之情,周姑爺并說:“數載思念,舋舋不盡。”吃畢飯,周廷掄又到薛宅拜了,才拜別的親友而回。
賈政擺接風酒,連探姑娘也接回來,一連宴飲了數日酒,把數年遠別的憶念,稍為寬解。
那日林管家忽稟說:“褚先生來拜。”賈政知是褚小松,連忙叫“請到稻香書屋相見”。褚小松走到大觀園來,見花竹依然,風景更甚。轉過小橋,卻非當日布置。數灣流水,一徑柴門,大有田間野趣。及至門前,賈政早已迎出。褚小松連忙上前打躬問候。
賈政亦施禮相讓。到房坐下,褚小松看賈政精神健旺,須發轉黑,較往日倒少相了許多。賈政細瞧褚小松,談吐如昔,衣冠仍舊,而其儀貌則如《桑寄生傳》所載,皤然一白頭翁也。別未數年,遽然如此,直可感嘆。因把別后行藏,細細談了一會。便差人給了周姑爺信,留褚師爺在稻香村住幾日。二人最是相得,小松便將西湖名勝及閩中多少古跡,如九夷諸峰、海嶼臺灣各處原委、形勢山川,及其秀峻。褚小松又善于敷陳,說來終日不倦,賈政著實解頤。兼把周制臺安邊恤民、摘奸剔弊的政事說了。真是山陰道上,應接不暇。
不知不覺過了年,就到二月初間。賈蘭、賈茂奉命在御庫領了名香,從祭官派定了執事,賈蘭帶著李貴、吳子豫、林天錫等家人,先一日起身。賈茂帶著包勇、葉忠、鋤藥,隨后也出京,由山西蒲州,出潼關,向陜西華陰而去。這是后事。
再說賈政,在稻香村中,一日見春光明媚,天氣融和。想起去秋朋好聚會,心中欲邀諸友,再樂一天。適值賈茂門人鐘離學士的父親鐘離老者來拜。賈政久知鐘離老者是個行善有意思的人,便著門上請到稻香村中一會。二人相見,談了回話,甚是相得,便也留在府中住了,愈覺投契。遂想約各位老友來,彼此認識,也好相見。便囑褚小松寫了寸柬,去請眾人。其略云:日照風柔,序入上巳矣。
詰旦備小榼,掃苔痕,在敝園內以草色為茵褥,鳥聲比管弦,花枝當酒籌,二三知我,劇飲狂歌,醉則風浴祓除,倘亦蘭亭之趣乎。謹啟。
田撫臺陛見時,改補了工部右侍郎,因在京,也就請了。第一個就是田工侍先到。會中諸友陸續皆到,梅侍郎與褚小松做過賓主,周侯爺更不必說。其余閔侍郎外,賈政一一說明。至鐘離老者,惟閔侍郎尚知其素履,余皆逐個行過禮。
賈政復將其平日喜行善事及青田護救鶴子的事,細細說了。并說最善丹青,幾與石田、云林爭價。大家皆仰其高,又贊其義,都有起敬的意思。梅侍郎道:“咱這會不同去秋的七逸了,如今屈指算來,可與香山九老相頡頏。今日不必遠步蘭亭,即以香山名會,繼樂天之后塵。
未知可否?“閔侍郎道:”妙極!“眾人皆以為是。
茶罷,七十四等即端出早飯來,春盤春趣,色色可人。諸位吃了早飯,便商量要各尋樂事。賈政道:“我今出個主意,就煩鐘離公設色,褚先生點綴景物,周敝親家素耽藻繪,同執其事。即以梅敝親家所議‘香山九老’,將我等九人各樂其樂畫成一圖,留為后來佳話。諸老先生以為何如?”諸人齊聲都說道:“這事真個雅人有深致矣!不必再議,就是如此。”
鐘離老者本自帶來筆墨,周侯爺著人回取應用的物事,褚小松更是諸般現成。
賈政吩咐取了畫紙及調治顏料的乳缽、水銚、火爐等件,就叫三人的小廝,動手整理諸物。鐘離老者立稿定局,褚小松同周侯爺研綠漉黃,擷丹調粉,便各去忙著繪畫。
聞副憲道:“他們這畫不能一時就有。我們也當自樂其樂才好。”賈政先叫人備了春盒數付,或茶或酒,隨意自適。聽了聞副憲的話,便道:“有理。”即著七十四取過壺來,將箭放下,有愛投的就投。又把大棋取來,擺在一顆大柳樹下,鋪了紅氈。更備雙陸一局,以隨其便。
當下梅侍郎與賈政著棋,田侍郎觀局。閔侍郎與聞副憲、甄邊海投起壺來。
閔侍郎連贏了數杯。聞與甄公便打起雙陸,閔在旁為之喝盆。田侍郎看回棋,忽斟杯茶,倚著松樹閑瞧波內游鱗,便邀閔來同看。聞副憲忽吩咐斟鐘酒來,連輝連忙送上,便替甄公也斟一鐘。二人喝畢酒,又打雙陸。田與閔卻投起壺來,又是閔侍郎贏了。賈政一局棋也完了,便同梅侍郎過來投壺。梅侍郎連贏數次。
閔侍郎忽叫:“取釣竿來,我要做個漁翁,釣尾金鱗侑酒。”七十四忙取釣竿,甄、聞二公雙陸也打完了,大伙圍著閔公,瞧其臨池釣魚取樂。待好一會,釣著一尾。閔侍郎舉起竿來,用手拿住,巨口細鱗,狀若松鱸。心中大悅,拿著魚只是笑。七十四上前接了。賈政道:“你送廚房,叫他們加意做來,我們下酒。
這是天賜的,可托閔老先生之福。“閔侍郎連說:”不敢!“然自家卻甚得意。
梅侍郎叫:“取笛子來,我吹一曲,與諸公解一解春困,可好?”聞副憲道:“這舉更高。”小廝取過笛子,梅侍郎吹了一只《折柳》,音韻疏朗,氣體圓和。褚小松忙走出道:“老先生的笛子,較往日吹得更高了。我們這幅《九老圖》大局已定,可請一觀,再為設色。”眾人聽說,皆走到正廳上來。只見周侯爺、鐘離老者正在那里調顏色哩。
大家將圖展看,是個手卷樣子。圍著同看,從稻香村正廳七間畫起,各處棕亭茅舍,以及配房團瓢,所有的竹樹山石,小溪板橋,凡園中的景物,無不備具。
正廳內設著壺,田聞二位投箭取樂。桌上列著春盤,兩個童子端著酒壺、酒杯,靠著桌伺候。
西邊屋內支著紗窗,褚小松在內解衣磅礴,不是題詩便是畫畫的意境,有一小童捧茶伺側。花竹深處,數株柳陰,映著一座松亭,中設楸枰,賈政與甄嘉言對局,賈政手舉棋子,宛然神肖,二童兩旁站立,周侯爺拿一杯茶,坐在旁邊觀奕。臨溪茅草團瓢,鐘離據案鼓琴,一爐好香,裊裊欲動。梅友福靠欄而坐,旁一披發童子,捧著一只玉笛。小橋陰畔,站著閔侍郎,垂竿釣魚。梅侍郎像一面聽琴,一面看著垂釣光景。九老皆照其儀容舉動,不錯分毫。筆奪化工,幾至添毫欲活。外邊酒爐,紅炭鼎沸,松陰茶灶清煙,鶴盤云里。稻香村竹籬外,牧童驅犢,作息田間。末后一片煙霞,內藏著大觀園無數樓閣。一角遠山,殊饒勝致。
其最異者,九老的衣襟褶縫,須發黑白,無一不曲肖寫生。更喜桑陰遠處,布谷低飛;柳影枝頭,黃鸝鼓翅。
眾人看了,同聲喝采。其中設色,尚有數處稍待潤色。賈政說:“三位過勞了。請喝杯酒,容改日再點綴罷。”便吩咐七十四擺碟子,叫諸童子燙酒。連輝忙將畫圖卷起收好,調開桌子,擺了兩席。斟上酒,大家都要圓席,一團坐了,把兩席轉叫撤去。吃了兩巡,端上那尾新釣的魚來,又新鮮,做的更得味。大家就吃完了這尾魚。褚小松道:“我是托你這閔老先生之福,卻不止此一味。我該敬一杯,在此處,我算半東哩。”因執起壺來,合席敬了一鐘。閔侍郎道:“褚兄你托熟,這又是我舊東哩。我也回敬一杯。”當下也斟了一巡。眾人才要回敬,賈政攔住道:“如此紛紛酬酢,轉不勝其勞了。待小弟替諸位公敬一杯,便通有了。咱們好說說笑笑消此春晝。”諸人皆說聲:“好。”遂皆坐下,開懷暢飲。
天交未末,撤去酒碟,擺上碗菜,吃了飯,就掌燈了。那時惠風款人,新月微窺。喝完茶,大家著實快樂。梅侍郎道:“畫圖中鐘離公獨坐彈琴,必定工于此事了。”鐘離老者道:“我學生素性愛琴,卻不會彈。隨手畫上,何容介意。”
周侯爺道:“既性之所好,無有不工的。”因向賈政道:“何不取出琴來,請鐘離先生一彈再鼓,豈不更有深趣?”賈政道:“好。”就叫七十四到后邊,取出珍藏的斷紋古琴。鐘離一見,認得是古琴,連忙接去,愛玩而不釋手。閔侍郎道:“鐘離先生指法必是高妙,不必聽其曲凋,即觀此一段撫琴賞玩的意思,不是識者,何能及此。”甄嘉言道:“閔老先生之言甚是。”
賈政便叫熟起金爐名香,抬一石桌,鋪上紅氈。鐘離老者將琴放在桌上,重又凈手,嗽過口,定了定性。才調了弦,彈一曲《水仙引》。音節和平,手指超脫。大家聽完,心爽氣逸,無不贊好。賈政叫小廝烹壺好茶,用蓋鐘沏了,著小茶盤,每人送了一鐘。笑著說道:“借此鴉山,為焦尾君稍壯氣骨。”閔侍郎道:“謝家幽賞,非這滿碗松花,亦無以滌塵襟而風兩腋。”梅友福道:“高山流水,火后雨前,非寄情于淡者,誰能喻此。”眾人齊談論著,便同走出庭來,閑玩新月。
正要抬出琴案,聽鐘離老者對月再操一曲,忽見林之孝進來稟道:“閔老爺今晚膳牌子后,奉旨升了工部尚書了。有管家趙士佑在外稟事道喜哩。”賈政大笑道:“大喜!這就是閔先生得魚的先兆。”正要叫進趙士佑問話,又聽門外一片聲嚷,七十四說:“這是伙報喜的。”林之孝急忙走出打聽。未知又屬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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