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且說元宵已過,只因當今以孝治天下,目下宮中有一位太妃欠安,故各嬪妃皆為之減膳謝妝,不獨不能省親,亦且將宴樂俱免。故榮府今歲元宵亦無燈謎之集。
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太醫用藥。鳳姐兒自恃強壯,雖不出門,然籌畫計算,想起什么事來,便命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她只不聽。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許多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都暫令李紈協理。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只說過了一月,鳳姐將息好了,仍交與他。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斗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后,復添了下紅之癥。她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他面目黃瘦,便知失于調養。王夫人只令她好生服藥調養,不令她操心。她自己也怕成了大癥,遺笑于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復舊如常。誰知一直服藥調養到八九月間,才漸漸的起復過來,下紅也漸漸止了。此是后話。
如今且說王夫人見她如此,探春與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因又特請了寶釵來,托她各處小心:“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覺,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她們還有個懼怕,如今她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們又小,我又沒工夫,你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說。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說,只得答應了。
時屆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時氣所感,亦臥病于蘅蕪苑,一天醫藥不斷。探春同李紈相住間隔,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來往回話人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議定:每日早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飯,于午錯方回房。這三間廳,原系預備省親之時眾執事太監起坐之處,故省親之后,也用不著了,每日只有婆子們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飾,只不過略略的鋪陳了,便可她二人起坐。這廳上也有一匾,題著“輔仁諭德”四字,家下俗呼皆只叫“議事廳”。如今她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媳婦等來往回話者,絡繹不絕。
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各各心中暗喜,以為李紈素日原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便添了一個探春,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年輕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兒前更懈怠了許多。只三四日后,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只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
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員十幾處,皆系榮、寧非親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事,王夫人賀吊迎送,應酬不暇,前邊更無人照管。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她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兒當權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索性連夜里偷著吃酒玩的工夫都沒了。”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侯府去赴席,李紈與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后,回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只見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日死了。昨日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來。”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她二人辦事如何:若辦得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門還要編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新登的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她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如今她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年輕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她二人有何主見。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她四十兩罷了。”吳新登家的媳婦聽了,忙答應了“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來。”吳新登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那幾年老太太屋里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頭的,這有個分別。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
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說:“這也不是什么大事,賞多賞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笑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別說你們笑話,明兒也難見你二奶奶。”吳新登家的笑道:“既這么說,我查舊帳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笑道:“你辦事辦老了的,還記不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你們粗心,反像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這里又回別的事。
一時吳家的取了舊帳來。探春看時,兩個家里的賞過皆是二十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下皆有原故: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探春便遞與李紈看了。探春便說:“給她二十兩銀子。把這帳留下,我們細看看。”吳新登家的去了。
忽見趙姨娘進來,李紈、探春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面說,一面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
話說誰?我竟不解。誰踩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踩我,我告訴誰去?”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并不敢。”李紈也忙站起來勸。趙姨娘道:“你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這么大年紀,又有你和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么臉?連你也沒臉面,別說我了!”
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并不敢犯法違理。”一面便坐了,拿帳翻與趙姨娘看,又念與她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里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外頭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么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她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說辦的不均,那是她胡涂不知福,也只好憑她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么有臉之處;一文不賞,我也沒什么沒臉之處。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呢,連姨娘也真沒臉!”一面說,一面不禁滾下淚來。
趙姨娘沒了別話答對,便說道:“太太疼你,你越發該拉扯拉扯我們。你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這也問你們各人,哪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個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紈在旁只管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說得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胡涂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么相干!”趙姨娘氣得問道:“誰叫你拉扯別人去了?你不當家,我也不來問你。你如今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子。明兒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探春沒聽完,已氣的臉白氣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哪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習按理尊敬,越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么說,環兒出去為什么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胡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紈急得只管勸,趙姨娘只管還嘮叨。
忽聽有人說:“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聽說,方把口止住。只見平兒走進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沒得空兒。”李紈見平兒進來,因問她:“來做什么?”平兒笑道:“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奪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下來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你主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她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得做人情。你告訴她,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她添她施恩,等她好了出來,愛怎么添添去。”平兒一來時,已明白了對半,今聽這一番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未及開言,又有一個媳婦進來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沐盆,那兩個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并靶鏡脂粉之飾。平兒見待書不在這里,便忙上來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婦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學里支環爺和蘭哥兒的一年公費。”平兒先道:“你忙什么!你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你不出去伺候著,倒先說話來。二奶奶跟前,你也這么沒眼色來著?姑娘雖然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說你們眼里都沒姑娘,你們都吃了虧,可別怨我!”唬得那個媳婦忙陪笑說道:“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勻臉,一面向平兒冷笑道:“你遲了一步,還有可笑的:連吳姐姐這么個辦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幸虧我們問她,她竟有臉說忘了。我說她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著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兒等她去找。”平兒忙笑道:“她有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姑娘別信她們。那是她們瞅著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個靦腆小姐,固然是托懶來混。”說著,又向門外說道:“你們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說。”門外的眾媳婦都笑道:“姑娘,你是個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我們并不敢欺蔽小姐。如今小姐是嬌客,若認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平兒冷笑道:“你們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哪里照看得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她!本來無可添減的事,如今聽你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酌,不辜負你這話。”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氣,沒人煞性子,正要拿她奶奶出氣去,偏她碰了來,說了這些話,叫我也沒了主意了。”一面說,一面叫進方才那媳婦來問:“環爺和蘭哥兒家學里這一年的銀子,是做哪一項用的?”那媳婦便回說:“一年學里吃點心或者買紙筆,每位有八兩銀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里領了月錢的。環哥的是姨娘領二兩,寶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襲人領二兩,蘭哥兒的是大奶奶屋里領。怎么學里每人又多這八兩?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兒起把這一項蠲了。平兒回去告訴你奶奶,說我的話,把這一條務必免了。”平兒笑道:“早就該免。舊年奶奶原說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
那個媳婦只得答應著去了。就有大觀園中媳婦捧了飯盒來。 侍書、素云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來,平兒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你說完了話,干你的去罷,在這里又忙什么?”平兒笑道:“我原沒事的,二奶奶打發了我來,一則說話,二則恐這里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幫著妹妹們伏侍奶奶、姑娘的。”探春因問:“寶姑娘的飯怎么不端來一處吃?”丫鬟們聽說,忙出至檐外,命媳婦去說:“寶姑娘如今在廳上一處吃,叫她們把飯送了這里來。”探春聽說,便高聲說道:“你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你們支使她要飯要茶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平兒這里站著,你叫叫去。”
平兒忙答應了一聲出來。那些媳婦們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哪里用姑娘去叫,我們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說,一面用手帕攤石磯上說:“姑娘站了半天乏了,這太陽影里且歇歇。”平兒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兩個婆子拿了個坐褥鋪下,說:“石頭冷,這是極干凈的,姑娘將就坐一坐罷。”平兒忙陪笑道:“多謝。”一個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來,也悄悄笑說:“這不是我們常用的茶,原是伺候姑娘們的,姑娘且潤一潤罷。”平兒忙欠身接了,因指眾媳婦悄悄說道:“你們太鬧得不像了。她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她尊重,你們就藐視欺負她。果然招她動了大氣,不過說她一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吃不了的虧!她撒個嬌,太太也得讓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你們就這么大膽子小看她,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碰。”眾人都忙道:“我們何嘗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奶奶鬧的。”平兒也悄悄的說:“罷了,好奶奶們。‘墻倒眾人推’,那趙姨奶奶原有些顛倒著三不著兩的,有了事就都就賴她。你們素日那眼里沒人,心術厲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點兒的,早被你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么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她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道她厲害,你們都怕她,惟我知道她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們呢。前兒我們還議論到這里,再不能依頭順尾的,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你們都橫看了她。二奶奶在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頭,也就只單畏她五分。你們這會子倒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正說著,只見秋紋走來,眾媳婦忙趕著問好,又說:“姑娘也且歇一歇,里頭擺飯呢。等撤下飯桌子,再回話去。”秋紋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哪里等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平兒忙叫:“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兒,笑道:“你又在這里充什么外圍的防護?”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兒褥上。平兒悄問:“回什么?”秋紋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銀,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平兒道:“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么事,今兒都別回。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秋紋聽了,忙問:“這是為什么了?”平兒與眾媳婦等都忙告訴她原故,又說:“正要找幾件厲害事與有體面的人來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作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碰在這釘子上!你這一去說了,她們若拿你們也作一二件榜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作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老太太、太太威勢的就怕,也不敢動,只拿著軟的作鼻子頭。你聽聽罷,二奶奶的事,她還要駁兩件,才壓得眾人口聲呢。”秋紋聽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里,沒的臊一鼻子灰。我趁早知會她們去。”說著,便起身走了。
接著寶釵的飯至,平兒忙進來服侍。那時趙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飯。寶釵面南,探春面西,李紈面東。眾媳婦皆在廊下靜候,里頭只有她們緊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別人一概不敢擅入。這些媳婦們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別安著沒良心的主意。連吳大娘才都討了沒意思,咱們又是什么有臉的!”他們一邊悄議,等飯完回事。只覺里面鴉雀無聲,并不聞碗箸之聲。一時,只見一個丫鬟將簾櫳高揭,又有兩個將桌抬出。茶房內早有三個丫頭捧著三沐盆水,見飯桌已出,三人便進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來,方有待書、素云、鶯兒三個每人用茶盤捧了三蓋碗茶進去。一時等她三人出來,待書命小丫頭子:“好生伺候著,我們吃了飯來換你們,別又偷坐著去。”眾媳婦們方慢慢的一個一個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輕慢疏忽了。
探春氣方漸平,因向平兒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議,如今可巧想起來。你吃了飯快來。寶姑娘也在這里,咱們四個人商議了,再細細問你奶奶可行可止。”平兒答應回去。
鳳姐因問:“為何去這一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的原故細細說與他聽了。鳳姐兒笑道:“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她不錯。只可惜她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兒笑道:“奶奶也說胡涂話了。他便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她,不與別的一樣看了?”鳳姐兒嘆道:“你哪里知道,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別說庶出,便是我們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強呢。將來不知哪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呢;也不知哪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說著,又向平兒笑道:“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里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著老祖宗手里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還有兩三個小爺,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鳳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里。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了三四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一萬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兩銀子,不拘哪里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的事出來,一應都是全了的,不過零星雜項,便費也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儉省些,陸續也當就夠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咱們且別慮后事,你且吃了飯,快聽她們商議什么。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里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炕讓他鉆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里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這里就不服。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她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她。倒只剩了三姑娘一個,心里嘴里都也來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雖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里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此不得環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攆出去了。如今她既有這主意,正該和她協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她這一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回頭看看了;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她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你極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過來,如今囑咐你:她雖是姑娘家,心里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她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如今俗語說,“擒賊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她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辨,你只越恭敬,越說駁得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她一強,就不好了。”
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涂了。我才已經行在先,這會子又反囑咐我。”鳳姐兒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沒有別人之故,不得不囑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滿口里“你”“我”起來。”平兒道:“偏說“你”!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嘗過的不成!”鳳姐兒笑道:“你這小蹄子,要掂多少過子才罷?看我病得這樣,還來慪我!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
說著,豐兒等三四個小丫頭子進來放小炕桌。鳳姐只吃燕窩粥,兩碟子精致小菜,每日份例菜已暫減去。豐兒便將平兒的四樣份例菜端至桌上,與平兒盛了飯來。平兒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猶立于炕下,陪著鳳姐兒吃了飯,服侍漱盥。漱畢,囑咐了豐兒些話,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人已散出。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兩三個太醫用藥。鳳姐兒自恃強壯,雖不出門,然籌畫計算,想起什么事來,便命平兒去回王夫人,任人諫勸,她只不聽。王夫人便覺失了膀臂,一人能有許多的精神?凡有了大事,自己主張;將家中瑣碎之事,一應都暫令李紈協理。李紈是個尚德不尚才的,未免逞縱了下人。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裁處,只說過了一月,鳳姐將息好了,仍交與他。誰知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斗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后,復添了下紅之癥。她雖不肯說出來,眾人看他面目黃瘦,便知失于調養。王夫人只令她好生服藥調養,不令她操心。她自己也怕成了大癥,遺笑于人,便想偷空調養,恨不得一時復舊如常。誰知一直服藥調養到八九月間,才漸漸的起復過來,下紅也漸漸止了。此是后話。
如今且說王夫人見她如此,探春與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于照管,因又特請了寶釵來,托她各處小心:“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覺,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她們還有個懼怕,如今她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們又小,我又沒工夫,你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別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沒話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說。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別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說,只得答應了。
時屆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時氣所感,亦臥病于蘅蕪苑,一天醫藥不斷。探春同李紈相住間隔,二人近日同事,不比往年,來往回話人等亦甚不便,故二人議定:每日早晨皆到園門口南邊的三間小花廳上去會齊辦事;吃過早飯,于午錯方回房。這三間廳,原系預備省親之時眾執事太監起坐之處,故省親之后,也用不著了,每日只有婆子們上夜。如今天已和暖,不用十分修飾,只不過略略的鋪陳了,便可她二人起坐。這廳上也有一匾,題著“輔仁諭德”四字,家下俗呼皆只叫“議事廳”。如今她二人每日卯正至此,午正方散。凡一應執事媳婦等來往回話者,絡繹不絕。
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各各心中暗喜,以為李紈素日原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便添了一個探春,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年輕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兒前更懈怠了許多。只三四日后,幾件事過手,漸覺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只不過是言語安靜、性情和順而已。
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員十幾處,皆系榮、寧非親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事,王夫人賀吊迎送,應酬不暇,前邊更無人照管。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她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兒當權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山太歲’,索性連夜里偷著吃酒玩的工夫都沒了。”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侯府去赴席,李紈與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后,回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只見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日死了。昨日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來。”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她二人辦事如何:若辦得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門還要編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新登的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她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如今她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年輕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她二人有何主見。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她四十兩罷了。”吳新登家的媳婦聽了,忙答應了“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來。”吳新登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那幾年老太太屋里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頭的,這有個分別。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
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說:“這也不是什么大事,賞多賞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笑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別說你們笑話,明兒也難見你二奶奶。”吳新登家的笑道:“既這么說,我查舊帳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笑道:“你辦事辦老了的,還記不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你們粗心,反像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這里又回別的事。
一時吳家的取了舊帳來。探春看時,兩個家里的賞過皆是二十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下皆有原故: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探春便遞與李紈看了。探春便說:“給她二十兩銀子。把這帳留下,我們細看看。”吳新登家的去了。
忽見趙姨娘進來,李紈、探春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面說,一面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
話說誰?我竟不解。誰踩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踩我,我告訴誰去?”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并不敢。”李紈也忙站起來勸。趙姨娘道:“你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這么大年紀,又有你和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么臉?連你也沒臉面,別說我了!”
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并不敢犯法違理。”一面便坐了,拿帳翻與趙姨娘看,又念與她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里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外頭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么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她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說辦的不均,那是她胡涂不知福,也只好憑她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么有臉之處;一文不賞,我也沒什么沒臉之處。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了,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里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呢,連姨娘也真沒臉!”一面說,一面不禁滾下淚來。
趙姨娘沒了別話答對,便說道:“太太疼你,你越發該拉扯拉扯我們。你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么忘了?叫我怎么拉扯?這也問你們各人,哪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個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紈在旁只管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說得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胡涂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么相干!”趙姨娘氣得問道:“誰叫你拉扯別人去了?你不當家,我也不來問你。你如今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子。明兒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探春沒聽完,已氣的臉白氣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哪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習按理尊敬,越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么說,環兒出去為什么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胡涂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紈急得只管勸,趙姨娘只管還嘮叨。
忽聽有人說:“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聽說,方把口止住。只見平兒走進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沒得空兒。”李紈見平兒進來,因問她:“來做什么?”平兒笑道:“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奪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忙說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下來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你主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她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得做人情。你告訴她,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她添她施恩,等她好了出來,愛怎么添添去。”平兒一來時,已明白了對半,今聽這一番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未及開言,又有一個媳婦進來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鏡等物來。此時探春因盤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雙膝跪下,高捧沐盆,那兩個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著巾帕并靶鏡脂粉之飾。平兒見待書不在這里,便忙上來與探春挽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婦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學里支環爺和蘭哥兒的一年公費。”平兒先道:“你忙什么!你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你不出去伺候著,倒先說話來。二奶奶跟前,你也這么沒眼色來著?姑娘雖然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說你們眼里都沒姑娘,你們都吃了虧,可別怨我!”唬得那個媳婦忙陪笑說道:“我粗心了。”一面說,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勻臉,一面向平兒冷笑道:“你遲了一步,還有可笑的:連吳姐姐這么個辦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幸虧我們問她,她竟有臉說忘了。我說她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著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兒等她去找。”平兒忙笑道:“她有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姑娘別信她們。那是她們瞅著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個靦腆小姐,固然是托懶來混。”說著,又向門外說道:“你們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們再說。”門外的眾媳婦都笑道:“姑娘,你是個最明白的人,俗語說,‘一人作罪一人當’,我們并不敢欺蔽小姐。如今小姐是嬌客,若認真惹惱了,死無葬身之地。”平兒冷笑道:“你們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哪里照看得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她!本來無可添減的事,如今聽你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酌,不辜負你這話。”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氣,沒人煞性子,正要拿她奶奶出氣去,偏她碰了來,說了這些話,叫我也沒了主意了。”一面說,一面叫進方才那媳婦來問:“環爺和蘭哥兒家學里這一年的銀子,是做哪一項用的?”那媳婦便回說:“一年學里吃點心或者買紙筆,每位有八兩銀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爺們的使用,都是各屋里領了月錢的。環哥的是姨娘領二兩,寶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襲人領二兩,蘭哥兒的是大奶奶屋里領。怎么學里每人又多這八兩?原來上學去的,是為這八兩銀子!從今兒起把這一項蠲了。平兒回去告訴你奶奶,說我的話,把這一條務必免了。”平兒笑道:“早就該免。舊年奶奶原說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
那個媳婦只得答應著去了。就有大觀園中媳婦捧了飯盒來。 侍書、素云早已抬過一張小飯桌來,平兒也忙著上菜。探春笑道:“你說完了話,干你的去罷,在這里又忙什么?”平兒笑道:“我原沒事的,二奶奶打發了我來,一則說話,二則恐這里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幫著妹妹們伏侍奶奶、姑娘的。”探春因問:“寶姑娘的飯怎么不端來一處吃?”丫鬟們聽說,忙出至檐外,命媳婦去說:“寶姑娘如今在廳上一處吃,叫她們把飯送了這里來。”探春聽說,便高聲說道:“你別混支使人!那都是辦大事的管家娘子們,你們支使她要飯要茶的,連個高低都不知道!平兒這里站著,你叫叫去。”
平兒忙答應了一聲出來。那些媳婦們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哪里用姑娘去叫,我們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說,一面用手帕攤石磯上說:“姑娘站了半天乏了,這太陽影里且歇歇。”平兒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兩個婆子拿了個坐褥鋪下,說:“石頭冷,這是極干凈的,姑娘將就坐一坐罷。”平兒忙陪笑道:“多謝。”一個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來,也悄悄笑說:“這不是我們常用的茶,原是伺候姑娘們的,姑娘且潤一潤罷。”平兒忙欠身接了,因指眾媳婦悄悄說道:“你們太鬧得不像了。她是個姑娘家,不肯發威動怒,這是她尊重,你們就藐視欺負她。果然招她動了大氣,不過說她一個粗糙就完了,你們就現吃不了的虧!她撒個嬌,太太也得讓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樣。你們就這么大膽子小看她,可是雞蛋往石頭上碰。”眾人都忙道:“我們何嘗敢大膽了,都是趙姨奶奶鬧的。”平兒也悄悄的說:“罷了,好奶奶們。‘墻倒眾人推’,那趙姨奶奶原有些顛倒著三不著兩的,有了事就都就賴她。你們素日那眼里沒人,心術厲害,我這幾年難道還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點兒的,早被你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么著,得一點空兒,還要難她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道她厲害,你們都怕她,惟我知道她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們呢。前兒我們還議論到這里,再不能依頭順尾的,必有兩場氣生。那三姑娘雖是個姑娘,你們都橫看了她。二奶奶在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頭,也就只單畏她五分。你們這會子倒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正說著,只見秋紋走來,眾媳婦忙趕著問好,又說:“姑娘也且歇一歇,里頭擺飯呢。等撤下飯桌子,再回話去。”秋紋笑道:“我比不得你們,我哪里等得。”說著,便直要上廳去。平兒忙叫:“快回來!”秋紋回頭,見了平兒,笑道:“你又在這里充什么外圍的防護?”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兒褥上。平兒悄問:“回什么?”秋紋道:“問一問寶玉的月銀,我們的月錢,多早晚才領。”平兒道:“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么事,今兒都別回。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秋紋聽了,忙問:“這是為什么了?”平兒與眾媳婦等都忙告訴她原故,又說:“正要找幾件厲害事與有體面的人來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作榜樣呢。何苦你們先來碰在這釘子上!你這一去說了,她們若拿你們也作一二件榜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若不拿著你們作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老太太、太太威勢的就怕,也不敢動,只拿著軟的作鼻子頭。你聽聽罷,二奶奶的事,她還要駁兩件,才壓得眾人口聲呢。”秋紋聽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這里,沒的臊一鼻子灰。我趁早知會她們去。”說著,便起身走了。
接著寶釵的飯至,平兒忙進來服侍。那時趙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飯。寶釵面南,探春面西,李紈面東。眾媳婦皆在廊下靜候,里頭只有她們緊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別人一概不敢擅入。這些媳婦們都悄悄的議論說:“大家省事罷,別安著沒良心的主意。連吳大娘才都討了沒意思,咱們又是什么有臉的!”他們一邊悄議,等飯完回事。只覺里面鴉雀無聲,并不聞碗箸之聲。一時,只見一個丫鬟將簾櫳高揭,又有兩個將桌抬出。茶房內早有三個丫頭捧著三沐盆水,見飯桌已出,三人便進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來,方有待書、素云、鶯兒三個每人用茶盤捧了三蓋碗茶進去。一時等她三人出來,待書命小丫頭子:“好生伺候著,我們吃了飯來換你們,別又偷坐著去。”眾媳婦們方慢慢的一個一個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輕慢疏忽了。
探春氣方漸平,因向平兒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議,如今可巧想起來。你吃了飯快來。寶姑娘也在這里,咱們四個人商議了,再細細問你奶奶可行可止。”平兒答應回去。
鳳姐因問:“為何去這一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的原故細細說與他聽了。鳳姐兒笑道:“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她不錯。只可惜她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兒笑道:“奶奶也說胡涂話了。他便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她,不與別的一樣看了?”鳳姐兒嘆道:“你哪里知道,雖然庶出一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別說庶出,便是我們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強呢。將來不知哪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呢;也不知哪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說著,又向平兒笑道:“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里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著老祖宗手里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還有兩三個小爺,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鳳姐兒笑道:“我也慮到這里。倒也夠了:寶玉和林妹妹,他兩個一娶一嫁,可以使不著官中的錢,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來。二姑娘是大老爺那邊的,也不算。剩了三四個,滿破著每人花上一萬銀子。環哥娶親有限,花上三千兩銀子,不拘哪里省一抿子也就夠了。老太太的事出來,一應都是全了的,不過零星雜項,便費也滿破三五千兩。如今再儉省些,陸續也當就夠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兩件事來,可就了不得了。咱們且別慮后事,你且吃了飯,快聽她們商議什么。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里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炕讓他鉆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里跑出這樣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這里就不服。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她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家務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她。倒只剩了三姑娘一個,心里嘴里都也來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雖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里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此不得環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攆出去了。如今她既有這主意,正該和她協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她這一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回頭看看了;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她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你極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過來,如今囑咐你:她雖是姑娘家,心里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她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如今俗語說,“擒賊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她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辨,你只越恭敬,越說駁得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她一強,就不好了。”
平兒不等說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涂了。我才已經行在先,這會子又反囑咐我。”鳳姐兒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沒有別人之故,不得不囑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滿口里“你”“我”起來。”平兒道:“偏說“你”!你不依,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頓。難道這臉上還沒嘗過的不成!”鳳姐兒笑道:“你這小蹄子,要掂多少過子才罷?看我病得這樣,還來慪我!過來坐下,橫豎沒人來,咱們一處吃飯是正經。”
說著,豐兒等三四個小丫頭子進來放小炕桌。鳳姐只吃燕窩粥,兩碟子精致小菜,每日份例菜已暫減去。豐兒便將平兒的四樣份例菜端至桌上,與平兒盛了飯來。平兒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猶立于炕下,陪著鳳姐兒吃了飯,服侍漱盥。漱畢,囑咐了豐兒些話,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人已散出。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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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回 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
-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 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余香
-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 第四十三回 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 第五十三回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 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 第三十五回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金鶯巧結梅花絡
- 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 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 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時寶釵小惠全大體
-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
-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 第四十八回 濫情人情誤思游藝 慕雅女雅集苦吟詩
-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咤燕 絳云軒里召將飛符
-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
-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東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詞
-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 第八十回 懦弱迎春腸回九曲 姣怯香菱病入膏肓
-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游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 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恃強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
-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玩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 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 第八十三回 省爆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
-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 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賈環重結怨
- 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 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
-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
- 第六十七回 饋土物顰卿念故里 訊家童鳳姐蓄陰謀
- 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案牘 寄閑情淑女解琴書
-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 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 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姽婳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 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贊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仆
-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
-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 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結深恨 悲遠嫁寶玉感離情
- 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
- 第九十一回 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
- 第一百一回 大觀園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
- 第一百十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伙盜
- 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 第一百二回 寧國府骨肉病災祲 大觀園符水驅妖孽
- 第一百十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 第一百三回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
- 第一百十三回 懺宿冤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癡郎
-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
- 第一百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癡公子余痛觸前情
-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還玉闕
- 第九十五回 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顛
- 第一百五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 第一百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 第九十六回 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泄機關顰兒迷本性
- 第一百六回 王熙鳳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
- 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
-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 第一百七回 散余資賈母明大義 復世職政老沐天恩
- 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
-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 第一百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 第一百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 第一百十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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