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jī)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話說賈璉聽鳳姐兒說有話商量,因止步問是何話。鳳姐道:“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樣呢?”賈璉道:“我知道怎么樣!你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了主意?”鳳姐道:“大生日料理,不過是有一定的則例在那里。如今她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賈璉聽了,低頭想了半日道:“你今兒胡涂了。現(xiàn)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給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做就是了。”鳳姐聽了,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么想定了。但昨兒聽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jì)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之年。老太太說要替她做生日。想來若果真替她做,自然比往年與林妹妹做的不同了。”賈璉道:“既如此,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鳳姐道:“我也這么想著,所以討你的口氣。我若私自添了東西,你又怪我不告訴明白你了。”賈璉笑道:“罷,罷!這空頭情我不領(lǐng)。你不盤察我就夠了,我還怪你!”說著一徑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史湘云住了兩日,便要回去。賈母因說:“等過了你寶姐姐的生日,看了戲再回去。”史湘云聽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將自己舊日作的兩色針線活計(jì)取來,為寶釵生辰之儀。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她穩(wěn)重和平,正值她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她置酒戲。鳳姐湊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作生日,不拘怎樣,誰還敢爭,又辦什么酒戲。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幾兩老庫里的體己,這早晚找出這莓爛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道,這意思還叫我賠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你老人家的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臺山不成?那些體己只留于他,我們?nèi)缃耠m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說得滿屋里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怎么說不過這猴兒。你婆婆也不敢強(qiáng)嘴,你和我[口邦][口邦]的。”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我強(qiáng)嘴。”說著,又引賈母笑了一回,賈母十分喜悅。
到晚間,眾人都在賈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兒、姊妹等說笑時,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
至二十一日,就賈母內(nèi)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臺,定了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就在賈母上房排了幾席家宴酒席,并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云、寶釵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這日早起,寶玉因不見黛玉,便到她房中來尋,只見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起來吃飯去,就開戲了。你愛看哪一出?我好點(diǎn)。”黛玉冷笑道:“你既這樣說,你特叫一班戲來,揀我愛的唱給我看。這會子犯不上跐著人借光兒問我。”寶玉笑道:“這有什么難的。明兒就這樣行,也叫他們借咱們的光兒。”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攜手出去。
吃了飯點(diǎn)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diǎn)。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diǎn)了一折《西游記》。賈母自是喜歡,又讓薛姨媽。薛姨媽見寶釵點(diǎn)了,不肯再點(diǎn)。賈母便特命鳳姐點(diǎn)。鳳姐雖有邢、王夫人在前,但因賈母之命,不敢違拗,且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diǎn)了一出《劉二當(dāng)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后便命黛玉點(diǎn)。黛玉又讓薛姨媽、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nèi)罚蹅冎还茉蹅兊模瑒e理她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為她們不成?她們在這里白聽白吃,已經(jīng)便宜了,還讓她們點(diǎn)呢!”說著,大家都笑了。黛玉方點(diǎn)了一出。然后寶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紈等俱各點(diǎn)了,接出扮演。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diǎn)。寶釵點(diǎn)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道:“只好點(diǎn)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哪里知道這出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是一套北《點(diǎn)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得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得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戲。
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做小丑的,因命人帶進(jìn)來,細(xì)看時益發(fā)可憐見兒的。因問年紀(jì),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給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云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xì)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
晚間,湘云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翠縷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湘云道:“明兒一早就走。在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她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她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她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fù)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別人,那哪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望著我說。我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她,使不得!”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一徑至賈母里間,忿忿的躺著去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推出來,將門關(guān)上。寶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低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dāng)此時斷不能勸。那寶玉只是呆呆的站著。黛玉只當(dāng)他回去了,便起來開了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guān),只得抽身上床躺著。寶玉隨進(jìn)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惱了,終究是什么原故起的?”黛玉冷笑道:“問得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么。我原是給你們?nèi)⌒旱模弥冶葢蜃尤⌒Α!睂氂竦溃骸拔也]有比你,我并沒有笑,為什么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辨,不則一聲。
黛玉又道:“這一節(jié)還恕得。再你為什么又和云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輕自賤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她和我玩,設(shè)若我回了口,豈不她自惹人輕賤呢?是這個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lǐng)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惱她。我惱她,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
寶玉見說,方知才與湘云私談,她也聽見了。細(xì)想自己原為她二人生隙,在中調(diào)和,不想并未調(diào)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jīng)》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xì)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yīng)酬妥協(xié),將來猶欲為何?想到其間,也無庸分辯回答,自己轉(zhuǎn)身回房來。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fā),不禁自己越發(fā)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
寶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它事來解釋,因笑道:“今兒看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她還不還,管誰什么相干?”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口吻,因又笑道:“這是怎么說?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兒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么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姊妹們喜歡不喜歡,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她們既隨和,你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寶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談及此句,不覺淚下。襲人見此光景,不敢再說。寶玉細(xì)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前,遂提筆立占一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掛礙,心中自得,便上床睡了。
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襲人笑回道:“已經(jīng)睡了。”黛玉聽說,便要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么話。”說著,便將方才那曲子與偈語悄悄拿來,遞與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玩意兒,無甚關(guān)系。”說畢,便攜了回房去,與湘云同看。
次日又與寶釵看。寶釵看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jī)最能移性。明兒認(rèn)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只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了罷!”黛玉笑道:“不該撕,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邪話。”
三人果然都往寶玉屋里來。一進(jìn)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jiān)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jiān)?”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jù)我看來,還未盡善。我再續(xù)兩句在后。”因念云:“無立足境,是方干凈。”寶釵道:“實(shí)在這方悟徹。當(dāng)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jī)鋒,尚未完全了結(jié),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她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她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玩話罷了。”說著,四人仍復(fù)如舊。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兒,命你們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一個進(jìn)去。四人聽說,忙。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jiān),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眾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jiān)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了,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jìn)宮去,娘娘自驗(yàn)是否。”寶釵等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并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shí)一見就猜著了。寶玉、黛玉、湘云、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一并將賈環(huán)、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機(jī)心都猜了,寫在紙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在燈上。
太監(jiān)去了,至晚出來傳諭:“前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都胡亂說猜著了。太監(jiān)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獨(dú)迎春、賈環(huán)二人未得。迎春自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賈環(huán)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jiān)說:“三爺說作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guī)Щ貑柸隣斒莻€什么。”眾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什么,寫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眾人看了,大發(fā)一笑。賈環(huán)只得告訴太監(jiān)說:“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太監(jiān)記了,領(lǐng)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越發(fā)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圍屏燈來,設(shè)于當(dāng)屋,命她姊妹各自暗暗的做了,寫出來粘于屏上,然后預(yù)備下香茶、細(xì)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jié)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shè)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彩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個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里間又一席。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么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jìn)里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并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復(fù)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huán)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吃。大家說笑取樂。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雖系閨閣 弱女,卻素喜談?wù)摚袢召Z政在席,也自緘口禁言。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話。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樂。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后,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因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里大設(shè)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diǎn)?”賈母笑道:“你在這里,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得慌。你要猜謎兒,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要罰。若猜著了,也是要領(lǐng)賞的。”賈母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后方猜著,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后也念一個與賈母猜,道是:
身自端方,體自堅(jiān)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yīng)。——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意會,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臺。”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地下婦女答應(yīng)一聲,大盤小盒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jié)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zhí)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她姊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
賈政答應(yīng),起身走至屏前,只見頭一個寫道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賈政道:“這是炮竹嗄。”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道:
天運(yùn)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yùn)也難逢。
因何鎮(zhèn)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diǎn)最堪宜。
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fēng)怨別離。
賈政道:“這是風(fēng)箏。”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jīng)。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燈。”
賈政心內(nèi)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fēng)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fā)清凈孤獨(dú)。今乃上元佳節(jié),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心內(nèi)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強(qiáng)往下看去。只見后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卻是寶釵所作,隨念道: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fù)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dāng)惜,風(fēng)雨陰晴任變遷。
賈政看完,心內(nèi)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是垂頭沉思。
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體勞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眾姊妹不得高興玩耍,即對賈政道:“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罷,讓我們再坐一會,也好散了。”賈政一聞此言,連忙答應(yīng)幾個“是”字,又勉強(qiáng)勸了賈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覆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可自在樂一樂罷。”一言未了,早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腳,滿口批評,這個這一句不好,那一個破得不恰當(dāng),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寶釵便道:“還像適才坐著,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兒!”鳳姐自里間忙出來插口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令你寸步不離方好。適才我忘了,為什么不當(dāng)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若果如此,怕不得這會子正出汗呢。”說得寶玉急了,扯著鳳姐兒,扭股兒糖似的只是廝纏。賈母又與李宮裁并眾姊妹說笑了一會,也覺有些困倦起來。聽了聽已是漏下四鼓了,命將食物撤去,賞給眾人。隨起身道:“我們安歇罷。明日還是節(jié)下,該當(dāng)早起。明日晚間再玩罷。”于是眾人方慢慢的散去。后事下回分解。
且說史湘云住了兩日,便要回去。賈母因說:“等過了你寶姐姐的生日,看了戲再回去。”史湘云聽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將自己舊日作的兩色針線活計(jì)取來,為寶釵生辰之儀。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她穩(wěn)重和平,正值她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她置酒戲。鳳姐湊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作生日,不拘怎樣,誰還敢爭,又辦什么酒戲。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幾兩老庫里的體己,這早晚找出這莓爛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道,這意思還叫我賠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你老人家的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臺山不成?那些體己只留于他,我們?nèi)缃耠m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說得滿屋里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怎么說不過這猴兒。你婆婆也不敢強(qiáng)嘴,你和我[口邦][口邦]的。”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我強(qiáng)嘴。”說著,又引賈母笑了一回,賈母十分喜悅。
到晚間,眾人都在賈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兒、姊妹等說笑時,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
至二十一日,就賈母內(nèi)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臺,定了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就在賈母上房排了幾席家宴酒席,并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云、寶釵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這日早起,寶玉因不見黛玉,便到她房中來尋,只見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起來吃飯去,就開戲了。你愛看哪一出?我好點(diǎn)。”黛玉冷笑道:“你既這樣說,你特叫一班戲來,揀我愛的唱給我看。這會子犯不上跐著人借光兒問我。”寶玉笑道:“這有什么難的。明兒就這樣行,也叫他們借咱們的光兒。”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攜手出去。
吃了飯點(diǎn)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diǎn)。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diǎn)了一折《西游記》。賈母自是喜歡,又讓薛姨媽。薛姨媽見寶釵點(diǎn)了,不肯再點(diǎn)。賈母便特命鳳姐點(diǎn)。鳳姐雖有邢、王夫人在前,但因賈母之命,不敢違拗,且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diǎn)了一出《劉二當(dāng)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后便命黛玉點(diǎn)。黛玉又讓薛姨媽、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nèi)罚蹅冎还茉蹅兊模瑒e理她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為她們不成?她們在這里白聽白吃,已經(jīng)便宜了,還讓她們點(diǎn)呢!”說著,大家都笑了。黛玉方點(diǎn)了一出。然后寶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紈等俱各點(diǎn)了,接出扮演。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diǎn)。寶釵點(diǎn)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臺山》。寶玉道:“只好點(diǎn)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哪里知道這出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出戲是一套北《點(diǎn)絳唇》,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得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哪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寶玉聽了,喜得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戲。
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做小丑的,因命人帶進(jìn)來,細(xì)看時益發(fā)可憐見兒的。因問年紀(jì),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給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云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xì)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
晚間,湘云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翠縷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湘云道:“明兒一早就走。在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她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她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她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fù)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別人,那哪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望著我說。我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她,使不得!”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一徑至賈母里間,忿忿的躺著去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推出來,將門關(guān)上。寶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低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dāng)此時斷不能勸。那寶玉只是呆呆的站著。黛玉只當(dāng)他回去了,便起來開了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guān),只得抽身上床躺著。寶玉隨進(jìn)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惱了,終究是什么原故起的?”黛玉冷笑道:“問得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么。我原是給你們?nèi)⌒旱模弥冶葢蜃尤⌒Α!睂氂竦溃骸拔也]有比你,我并沒有笑,為什么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辨,不則一聲。
黛玉又道:“這一節(jié)還恕得。再你為什么又和云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輕自賤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她和我玩,設(shè)若我回了口,豈不她自惹人輕賤呢?是這個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lǐng)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惱她。我惱她,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
寶玉見說,方知才與湘云私談,她也聽見了。細(xì)想自己原為她二人生隙,在中調(diào)和,不想并未調(diào)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jīng)》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xì)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yīng)酬妥協(xié),將來猶欲為何?想到其間,也無庸分辯回答,自己轉(zhuǎn)身回房來。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fā),不禁自己越發(fā)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
寶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它事來解釋,因笑道:“今兒看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她還不還,管誰什么相干?”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口吻,因又笑道:“這是怎么說?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兒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么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姊妹們喜歡不喜歡,也與我無干。”襲人笑道:“她們既隨和,你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寶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談及此句,不覺淚下。襲人見此光景,不敢再說。寶玉細(xì)想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前,遂提筆立占一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掛礙,心中自得,便上床睡了。
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襲人笑回道:“已經(jīng)睡了。”黛玉聽說,便要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么話。”說著,便將方才那曲子與偈語悄悄拿來,遞與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玩意兒,無甚關(guān)系。”說畢,便攜了回房去,與湘云同看。
次日又與寶釵看。寶釵看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jī)最能移性。明兒認(rèn)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只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了罷!”黛玉笑道:“不該撕,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邪話。”
三人果然都往寶玉屋里來。一進(jìn)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jiān)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jiān)?”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jù)我看來,還未盡善。我再續(xù)兩句在后。”因念云:“無立足境,是方干凈。”寶釵道:“實(shí)在這方悟徹。當(dāng)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jī)鋒,尚未完全了結(jié),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她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她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玩話罷了。”說著,四人仍復(fù)如舊。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兒,命你們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一個進(jìn)去。四人聽說,忙。來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jiān),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眾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jiān)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了,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jìn)宮去,娘娘自驗(yàn)是否。”寶釵等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并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shí)一見就猜著了。寶玉、黛玉、湘云、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一并將賈環(huán)、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機(jī)心都猜了,寫在紙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在燈上。
太監(jiān)去了,至晚出來傳諭:“前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都胡亂說猜著了。太監(jiān)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獨(dú)迎春、賈環(huán)二人未得。迎春自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賈環(huán)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jiān)說:“三爺說作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guī)Щ貑柸隣斒莻€什么。”眾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什么,寫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眾人看了,大發(fā)一笑。賈環(huán)只得告訴太監(jiān)說:“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太監(jiān)記了,領(lǐng)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越發(fā)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圍屏燈來,設(shè)于當(dāng)屋,命她姊妹各自暗暗的做了,寫出來粘于屏上,然后預(yù)備下香茶、細(xì)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jié)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shè)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彩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個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里間又一席。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么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jìn)里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并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復(fù)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huán)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吃。大家說笑取樂。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雖系閨閣 弱女,卻素喜談?wù)摚袢召Z政在席,也自緘口禁言。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話。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樂。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后,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因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里大設(shè)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diǎn)?”賈母笑道:“你在這里,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得慌。你要猜謎兒,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要罰。若猜著了,也是要領(lǐng)賞的。”賈母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后方猜著,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后也念一個與賈母猜,道是:
身自端方,體自堅(jiān)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yīng)。——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意會,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臺。”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地下婦女答應(yīng)一聲,大盤小盒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jié)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zhí)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她姊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
賈政答應(yīng),起身走至屏前,只見頭一個寫道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賈政道:“這是炮竹嗄。”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道:
天運(yùn)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yùn)也難逢。
因何鎮(zhèn)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shù)不同。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diǎn)最堪宜。
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fēng)怨別離。
賈政道:“這是風(fēng)箏。”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jīng)。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燈。”
賈政心內(nèi)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fēng)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fā)清凈孤獨(dú)。今乃上元佳節(jié),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心內(nèi)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強(qiáng)往下看去。只見后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卻是寶釵所作,隨念道: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fù)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dāng)惜,風(fēng)雨陰晴任變遷。
賈政看完,心內(nèi)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看來皆非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是垂頭沉思。
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體勞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眾姊妹不得高興玩耍,即對賈政道:“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罷,讓我們再坐一會,也好散了。”賈政一聞此言,連忙答應(yīng)幾個“是”字,又勉強(qiáng)勸了賈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覆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可自在樂一樂罷。”一言未了,早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腳,滿口批評,這個這一句不好,那一個破得不恰當(dāng),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寶釵便道:“還像適才坐著,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兒!”鳳姐自里間忙出來插口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令你寸步不離方好。適才我忘了,為什么不當(dāng)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若果如此,怕不得這會子正出汗呢。”說得寶玉急了,扯著鳳姐兒,扭股兒糖似的只是廝纏。賈母又與李宮裁并眾姊妹說笑了一會,也覺有些困倦起來。聽了聽已是漏下四鼓了,命將食物撤去,賞給眾人。隨起身道:“我們安歇罷。明日還是節(jié)下,該當(dāng)早起。明日晚間再玩罷。”于是眾人方慢慢的散去。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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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咤燕 絳云軒里召將飛符
-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
-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xùn)|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詞
-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quán)
- 第八十回 懦弱迎春腸回九曲 姣怯香菱病入膏肓
-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游魚 奉嚴(yán)詞兩番入家塾
- 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恃強(qiáng)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
-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dú)艷理親喪
- 第八十二回 老學(xué)究講義警玩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 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佩
- 第八十三回 省爆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
-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 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fēng)賈環(huán)重結(jié)怨
- 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 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fù)惹放流刑
-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
- 第六十七回 饋土物顰卿念故里 訊家童鳳姐蓄陰謀
- 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案牘 寄閑情淑女解琴書
-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fēng)流 美優(yōu)伶斬情歸水月
-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 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 第七十八回 老學(xué)士閑征姽婳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 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贊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仆
-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dān)驚
-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 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結(jié)深恨 悲遠(yuǎn)嫁寶玉感離情
- 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
- 第九十一回 縱淫心寶蟾工設(shè)計(jì)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
- 第一百一回 大觀園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
- 第一百十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伙盜
- 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 第一百二回 寧國府骨肉病災(zāi)祲 大觀園符水驅(qū)妖孽
- 第一百十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fēng)月案
- 第一百三回 施毒計(jì)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
- 第一百十三回 懺宿冤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癡郎
-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
- 第一百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癡公子余痛觸前情
-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yīng)嘉蒙恩還玉闕
- 第九十五回 因訛成實(shí)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顛
- 第一百五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 第一百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 第九十六回 瞞消息鳳姐設(shè)奇謀 泄機(jī)關(guān)顰兒迷本性
- 第一百六回 王熙鳳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
- 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xiāng)全孝道
-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 第一百七回 散余資賈母明大義 復(fù)世職政老沐天恩
- 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hù)玉 欣聚黨惡子獨(dú)承家
-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 第一百八回 強(qiáng)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 第一百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 第一百十九回 中鄉(xiāng)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jié)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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