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鳳
話說那趙姨娘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丫鬟上好,方進來打發賈政安歇。不在話下。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正才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擊院門。老婆子開了門,見是趙姨娘房內的丫鬟名喚小鵲的。問他什么事,小鵲不答,直往房內來找寶玉。只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床邊坐著,大家頑笑,見他來了,都問:“什么事,這時候又跑了來作什么?”小鵲笑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一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闭f著回身就去了。襲人命留他吃茶,因怕關門,遂一直去了。
這里寶玉聽了,便如孫大圣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口內不舛錯,便有他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后悔,這些日子只說不提了,偏又丟生,早知該天天好歹溫習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內現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經來,因近來作詩,常把《詩經》讀些,雖不甚精闡,還可塞責。別的雖不記得,素日賈政也幸未吩咐過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至于古文,這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連“左傳”“國策”“公羊”“谷粱”漢唐等文,不過幾十篇,這幾年竟未曾溫得半篇片語,雖閑時也曾遍閱,不過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記得。這是斷難塞責的。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圣賢之制撰,焉能闡發圣賢之微奧,不過作后人餌名釣祿之階。雖賈政當日起身時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不過偶因見其中或一二股內,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蕩、或游戲、或悲感,稍能動性者,偶一讀之,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如今若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詰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駁這個。況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溫習。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讀書不致緊要,卻帶累著一房丫鬟們皆不能睡。襲人麝月晴雯等幾個大的是不用說,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朧,前仰后合起來。晴雯因罵道:“什么蹄子們,一個個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來了。再這樣,我拿針戳給你們兩下子!”
話猶未了,只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子坐著打盹,一頭撞到壁上了,從夢中驚醒,恰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他怔怔的只當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北娙硕及l起笑來。寶玉忙勸道:“饒他去罷,原該叫他們都睡去才是。你們也該替換著睡去?!币u人忙道:“小祖宗,你只顧你的罷。通共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由你再張羅別的去,也不算誤了什么?!睂氂衤犓f的懇切,只得又讀。讀了沒有幾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了。因見麝月只穿著短襖,解了裙子,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摈暝滦χ钢鴷溃骸澳銜呵野盐覀兺?,把心且略對著他些罷?!?BR> 話猶未了,只聽金星玻璃從后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從墻上跳下來了!”眾人聽說,忙問在那里,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出一個主意來脫此難,正好忽然逢此一驚,即便生計,向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唬著了。”此話正中寶玉心懷,因而遂傳起上夜人等來,打著燈籠,各處搜尋,并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作人了?!鼻琏┍愕溃骸皠e放謅屁!你們查的不嚴,怕得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才剛并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不成?!北娙寺犃耍瑖樀牟桓覄t聲,只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藥,故意鬧的眾人皆知寶玉嚇著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墻上夜的小廝們。于是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查一查,拷問內外上夜男女等人。
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問原由,不敢再隱,只得回明。賈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碑斚滦戏蛉瞬⒂仁系榷歼^來請安,鳳姐及李紈姊妹等皆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內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里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處,或擲骰或斗牌,小小的頑意,不過為熬困。近來漸次發誕,竟開了賭局,甚至有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斗相打之事?!辟Z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何不早回我們來?”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只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辟Z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這里頭的利害。你自為耍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蛸I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系不小。這事豈可輕恕?!碧酱郝犝f,便默然歸坐。鳳姐雖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彼旎仡^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四個媳婦到來,當著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
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狥私,忙至園內傳齊人,一一盤查。雖不免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原來這三個大頭家,一個就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一個就是園內廚房內柳家媳婦之妹,一個就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為首的,余者不能多記。賈母便命將骰子牌一并燒毀,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見他的親戚又與他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坐,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媽媽素日原不頑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面上,饒他這次罷。”賈母道:“你們不知。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只得罷了。
一時賈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賈母今日生氣,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暫候。尤氏便往鳳姐處來閑話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往園內尋眾姑嫂閑談。邢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也就往園內散散心來。剛至園門前,只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一壁瞧著,一壁只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說:“這癡丫頭,又得了個什么狗不識兒這么歡喜?拿來我瞧瞧?!痹瓉磉@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作粗活的一個丫頭。只因他生得體肥面闊,兩只大腳作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矩之外。賈母因喜歡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發笑,便起名為“呆大姐”,常悶來便引他取笑一回,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癡丫頭”。他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眾人也就不去苛責。這丫頭也得了這個力,若賈母不喚他時,便入園內來頑耍。今日正在園內掏促織,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個五彩繡香囊,其華麗精致,固是可愛,但上面繡的并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盤踞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癡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便心下盤算:“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與賈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見了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個說的巧,真個是狗不識呢。太太請瞧一瞧?!闭f著,便送過去。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石上揀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訴一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別提起了。”這傻大姐聽了,反嚇的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笨牧藗€頭,呆呆而去。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與,自己便塞在袖內,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于聲色,且來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自覺無趣,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內室。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么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他。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么意思?!庇旱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他兩次,他不聽也無法。況且他是媽媽,只有他說我的,沒有我說他的?!毙戏蛉说溃骸昂f!你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分來。他敢不從,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再者,只他去放頭兒,還恐怕他巧言花語的和你借貸些簪環衣履作本錢,你這心活面軟,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騙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你明日怎么過節?!庇翰徽Z,只低頭弄衣帶。邢夫人見他這般,因冷笑道:“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來的,又有一
話說,──只好憑他們罷了。況且你又不是我養的,你雖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該彼此瞻顧些,也免別人笑話。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里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干凈,也不能惹人笑話議論為高。”旁邊伺侯的媳婦們便趁機道:“我們的姑娘老實仁德,那里像他們三姑娘伶牙俐齒,會要姊妹們的強。他們明知姐姐這樣,他竟不顧恤一點兒?!毙戏蛉说溃骸斑B他哥哥嫂子還如是,別人又作什么呢?!币谎晕戳?,人回:“璉二奶奶來了?!毙戏蛉寺犃?,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他自去養病,我這里不用他伺候?!苯又钟刑绞碌男⊙绢^來報說:“老太太醒了?!毙戏蛉朔狡鹕砬斑厑?。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繡桔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累絲金鳳竟不知那里去了?;亓斯媚?,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銀子放頭兒的,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著呢。問司棋,司棋雖病著,心里卻明白。我去問他,他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內暫放著,預備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只是臉軟怕人惱。如今竟怕無著,明兒要都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庇旱溃骸昂斡脝枺匀皇撬萌簳r借一肩兒。我只說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他想也無益。”繡桔道:“何曾是忘記!他是試準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這樣。如今我有個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將此事回了他,或他著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幾吊錢來替他賠補。如何?”迎春忙道:“罷,罷,罷,省些事罷。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崩C桔道:“姑娘怎么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是?!闭f著便走。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他。
誰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兒媳婦正因他婆婆得了罪,來求迎春去討情,聽他們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繡桔立意去回鳳姐,估著這事脫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進來,陪笑先向繡桔說:“姑娘,你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涂了,輸了幾個錢,沒的撈梢,所以暫借了去。原說一日半晌就贖的,因總未撈過本兒來,就遲住了。可巧今兒又不知是誰走了風聲,弄出事來。雖然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下,終久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從小兒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邊去討個情面,救出他老人家來才好?!庇合缺阏f道:“好嫂子,你趁早兒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伙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愧還愧不來,反去討臊去?!崩C桔便說:“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贖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蓖踝杭业穆犚娪喝绱司芙^他,繡桔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向繡桔發話道:“姑娘,你別太仗勢了。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子不仗著主子哥兒多得些益,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與舅太太去,這里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常時短了這個,少了那個,那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些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崩C桔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的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帳,姑娘要了些什么東西?”迎春聽見這媳婦發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罷。你不能拿了金鳳來,不必牽三扯四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便是太太們問時,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著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币幻娼欣C桔倒茶來。繡桔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們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他倒賴說姑娘使了他們的錢,這如今竟要準折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么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了?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司棋聽不過,只得勉強過來,幫著繡桔問著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來看。
三人正沒開交,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約來安慰他。走至院中,聽得兩三個人較口。探春從紗窗內一看,只見迎春倚在床上看書,若有不聞之狀。探春也笑了。小丫鬟們忙打起簾子,報道:“姑娘們來了。”迎春方放下書起身。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不勸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坐下,便問:“才剛誰在這里說話?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沒有說什么,左不過是他們小題大作罷了。何必問他?!碧酱盒Φ溃骸拔也怕犚娛裁础瘌P’,又是什么‘沒有錢只和我們奴才要’,誰和奴才要錢了?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了不成?難道姐姐不是和我們一樣有月錢的,一樣有用度不成?”司棋繡桔道:“姑娘說的是了。姑娘們都是一樣的,那一位姑娘的錢不是由著奶奶媽媽們使,連我們也不知道怎么是算帳,不過要東西只說得一聲兒。如今他偏要說姑娘使過了頭兒,他賠出許多來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碧酱盒Φ溃骸敖憬慵葲]有和他要,必定是我們或者和他們要了不成!你叫他進來,我倒要問問他?!庇盒Φ溃骸斑@話又可笑。你們又無沾礙,何得帶累于他。”探春笑道:“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說姐姐就是說我。我那邊的人有怨我的,姐姐聽見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絲鳳因何又夾在里頭?”那王住兒媳婦生恐繡桔等告出他來,遂忙進來用話掩飾。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們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錢尚未散人的拿出些來贖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沒鬧出來,大家都藏著留臉面,如今既是沒了臉,趁此時縱有十個罪,也只一人受罰,沒有砍兩顆頭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說說。在這里大聲小氣,如何使得。”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只不敢往鳳姐處自首。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替你們分解分解?!闭l知探春早使個眼色與待書出去了。
這里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說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召將的符術?”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玄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脫如狡兔’,出其不備之妙策也?!倍巳⌒Α氣O便使眼色與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別話岔開。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曲。”平兒忙道:“姑娘怎么委曲?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碑敃r住兒媳婦兒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請聽?!逼絻赫溃骸肮媚镞@里說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不來的地方,幾曾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里來的例。”繡桔道:“你不知我們這屋里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逼絻旱溃骸岸际悄銈兊牟皇?。姑娘好性兒,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王住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探春接著道:“我且告訴你,若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那住兒媳婦和他婆婆仗著是媽媽,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兒,如此這般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帳妙算,威逼著還要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臥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說這話出來?我們奶奶如何當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齒竭唇亡’,我自然有些驚心。”平兒道:“若論此事,還不是大事,極好處置。但他現是姑娘的奶嫂,據姑娘怎么樣為是?”當下迎春只和寶釵閱“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忽見平兒如此說,乃笑道:“問我,我也沒什么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沒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若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庇盒Φ溃骸罢恰6嗌倌腥松腥绱?,何況我哉?!币徽Z未了,只見又有一個人進來。正不知道是那個,且聽下回分解。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正才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擊院門。老婆子開了門,見是趙姨娘房內的丫鬟名喚小鵲的。問他什么事,小鵲不答,直往房內來找寶玉。只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床邊坐著,大家頑笑,見他來了,都問:“什么事,這時候又跑了來作什么?”小鵲笑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一個信兒。方才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闭f著回身就去了。襲人命留他吃茶,因怕關門,遂一直去了。
這里寶玉聽了,便如孫大圣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口內不舛錯,便有他事,也可搪塞一半。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心中又自后悔,這些日子只說不提了,偏又丟生,早知該天天好歹溫習些的。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內現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經來,因近來作詩,常把《詩經》讀些,雖不甚精闡,還可塞責。別的雖不記得,素日賈政也幸未吩咐過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至于古文,這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連“左傳”“國策”“公羊”“谷粱”漢唐等文,不過幾十篇,這幾年竟未曾溫得半篇片語,雖閑時也曾遍閱,不過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記得。這是斷難塞責的。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圣賢之制撰,焉能闡發圣賢之微奧,不過作后人餌名釣祿之階。雖賈政當日起身時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不過偶因見其中或一二股內,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蕩、或游戲、或悲感,稍能動性者,偶一讀之,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如今若溫習這個,又恐明日盤詰那個;若溫習那個,又恐盤駁這個。況一夜之功,亦不能全然溫習。因此越添了焦燥。自己讀書不致緊要,卻帶累著一房丫鬟們皆不能睡。襲人麝月晴雯等幾個大的是不用說,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朧,前仰后合起來。晴雯因罵道:“什么蹄子們,一個個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來了。再這樣,我拿針戳給你們兩下子!”
話猶未了,只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子坐著打盹,一頭撞到壁上了,從夢中驚醒,恰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他怔怔的只當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北娙硕及l起笑來。寶玉忙勸道:“饒他去罷,原該叫他們都睡去才是。你們也該替換著睡去?!币u人忙道:“小祖宗,你只顧你的罷。通共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由你再張羅別的去,也不算誤了什么?!睂氂衤犓f的懇切,只得又讀。讀了沒有幾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了。因見麝月只穿著短襖,解了裙子,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摈暝滦χ钢鴷溃骸澳銜呵野盐覀兺?,把心且略對著他些罷?!?BR> 話猶未了,只聽金星玻璃從后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從墻上跳下來了!”眾人聽說,忙問在那里,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出一個主意來脫此難,正好忽然逢此一驚,即便生計,向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唬著了。”此話正中寶玉心懷,因而遂傳起上夜人等來,打著燈籠,各處搜尋,并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作人了?!鼻琏┍愕溃骸皠e放謅屁!你們查的不嚴,怕得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才剛并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家親見的。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里取安魂丸藥去。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不成?!北娙寺犃耍瑖樀牟桓覄t聲,只得又各處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藥,故意鬧的眾人皆知寶玉嚇著了。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墻上夜的小廝們。于是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查一查,拷問內外上夜男女等人。
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問原由,不敢再隱,只得回明。賈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碑斚滦戏蛉瞬⒂仁系榷歼^來請安,鳳姐及李紈姊妹等皆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內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里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處,或擲骰或斗牌,小小的頑意,不過為熬困。近來漸次發誕,竟開了賭局,甚至有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斗相打之事?!辟Z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何不早回我們來?”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只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辟Z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這里頭的利害。你自為耍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蛸I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系不小。這事豈可輕恕?!碧酱郝犝f,便默然歸坐。鳳姐雖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彼旎仡^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四個媳婦到來,當著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
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狥私,忙至園內傳齊人,一一盤查。雖不免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原來這三個大頭家,一個就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一個就是園內廚房內柳家媳婦之妹,一個就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為首的,余者不能多記。賈母便命將骰子牌一并燒毀,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見他的親戚又與他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坐,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媽媽素日原不頑的,不知怎么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面上,饒他這次罷。”賈母道:“你們不知。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只得罷了。
一時賈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賈母今日生氣,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暫候。尤氏便往鳳姐處來閑話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往園內尋眾姑嫂閑談。邢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也就往園內散散心來。剛至園門前,只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一壁瞧著,一壁只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邢夫人因說:“這癡丫頭,又得了個什么狗不識兒這么歡喜?拿來我瞧瞧?!痹瓉磉@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作粗活的一個丫頭。只因他生得體肥面闊,兩只大腳作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矩之外。賈母因喜歡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發笑,便起名為“呆大姐”,常悶來便引他取笑一回,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癡丫頭”。他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眾人也就不去苛責。這丫頭也得了這個力,若賈母不喚他時,便入園內來頑耍。今日正在園內掏促織,忽在山石背后得了一個五彩繡香囊,其華麗精致,固是可愛,但上面繡的并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盤踞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癡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便心下盤算:“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與賈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見了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個說的巧,真個是狗不識呢。太太請瞧一瞧?!闭f著,便送過去。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那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石上揀的。”邢夫人道:“快休告訴一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后再別提起了。”這傻大姐聽了,反嚇的黃了臉,說:“再不敢了?!笨牧藗€頭,呆呆而去。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與,自己便塞在袖內,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于聲色,且來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自覺無趣,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內室。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么大了,你那奶媽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他。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么意思?!庇旱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他兩次,他不聽也無法。況且他是媽媽,只有他說我的,沒有我說他的?!毙戏蛉说溃骸昂f!你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分來。他敢不從,你就回我去才是。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么意思。再者,只他去放頭兒,還恐怕他巧言花語的和你借貸些簪環衣履作本錢,你這心活面軟,未必不周接他些。若被他騙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你明日怎么過節?!庇翰徽Z,只低頭弄衣帶。邢夫人見他這般,因冷笑道:“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但凡是我身上掉下來的,又有一
話說,──只好憑他們罷了。況且你又不是我養的,你雖然不是同他一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該彼此瞻顧些,也免別人笑話。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里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干凈,也不能惹人笑話議論為高。”旁邊伺侯的媳婦們便趁機道:“我們的姑娘老實仁德,那里像他們三姑娘伶牙俐齒,會要姊妹們的強。他們明知姐姐這樣,他竟不顧恤一點兒?!毙戏蛉说溃骸斑B他哥哥嫂子還如是,別人又作什么呢?!币谎晕戳?,人回:“璉二奶奶來了?!毙戏蛉寺犃?,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他自去養病,我這里不用他伺候?!苯又钟刑绞碌男⊙绢^來報說:“老太太醒了?!毙戏蛉朔狡鹕砬斑厑?。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繡桔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累絲金鳳竟不知那里去了?;亓斯媚?,姑娘竟不問一聲兒。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銀子放頭兒的,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著呢。問司棋,司棋雖病著,心里卻明白。我去問他,他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內暫放著,預備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只是臉軟怕人惱。如今竟怕無著,明兒要都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庇旱溃骸昂斡脝枺匀皇撬萌簳r借一肩兒。我只說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他就忘了。今日偏又鬧出來,問他想也無益。”繡桔道:“何曾是忘記!他是試準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這樣。如今我有個主意:我竟走到二奶奶房里將此事回了他,或他著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幾吊錢來替他賠補。如何?”迎春忙道:“罷,罷,罷,省些事罷。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崩C桔道:“姑娘怎么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是?!闭f著便走。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他。
誰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兒媳婦正因他婆婆得了罪,來求迎春去討情,聽他們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們都不放在心上。如今見繡桔立意去回鳳姐,估著這事脫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進來,陪笑先向繡桔說:“姑娘,你別去生事。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涂了,輸了幾個錢,沒的撈梢,所以暫借了去。原說一日半晌就贖的,因總未撈過本兒來,就遲住了。可巧今兒又不知是誰走了風聲,弄出事來。雖然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下,終久是要贖的。如今還要求姑娘看從小兒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邊去討個情面,救出他老人家來才好?!庇合缺阏f道:“好嫂子,你趁早兒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伙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我自己愧還愧不來,反去討臊去?!崩C桔便說:“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贖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蓖踝杭业穆犚娪喝绱司芙^他,繡桔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向繡桔發話道:“姑娘,你別太仗勢了。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子不仗著主子哥兒多得些益,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與舅太太去,這里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常時短了這個,少了那個,那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算到今日,少說些也有三十兩了。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崩C桔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么的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帳,姑娘要了些什么東西?”迎春聽見這媳婦發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罷。你不能拿了金鳳來,不必牽三扯四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便是太太們問時,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著你什么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币幻娼欣C桔倒茶來。繡桔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們是作什么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他倒賴說姑娘使了他們的錢,這如今竟要準折起來。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么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了?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司棋聽不過,只得勉強過來,幫著繡桔問著那媳婦。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來看。
三人正沒開交,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約來安慰他。走至院中,聽得兩三個人較口。探春從紗窗內一看,只見迎春倚在床上看書,若有不聞之狀。探春也笑了。小丫鬟們忙打起簾子,報道:“姑娘們來了。”迎春方放下書起身。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不勸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探春坐下,便問:“才剛誰在這里說話?倒像拌嘴似的。”迎春笑道:“沒有說什么,左不過是他們小題大作罷了。何必問他?!碧酱盒Φ溃骸拔也怕犚娛裁础瘌P’,又是什么‘沒有錢只和我們奴才要’,誰和奴才要錢了?難道姐姐和奴才要錢了不成?難道姐姐不是和我們一樣有月錢的,一樣有用度不成?”司棋繡桔道:“姑娘說的是了。姑娘們都是一樣的,那一位姑娘的錢不是由著奶奶媽媽們使,連我們也不知道怎么是算帳,不過要東西只說得一聲兒。如今他偏要說姑娘使過了頭兒,他賠出許多來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碧酱盒Φ溃骸敖憬慵葲]有和他要,必定是我們或者和他們要了不成!你叫他進來,我倒要問問他?!庇盒Φ溃骸斑@話又可笑。你們又無沾礙,何得帶累于他。”探春笑道:“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說姐姐就是說我。我那邊的人有怨我的,姐姐聽見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絲鳳因何又夾在里頭?”那王住兒媳婦生恐繡桔等告出他來,遂忙進來用話掩飾。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們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錢尚未散人的拿出些來贖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沒鬧出來,大家都藏著留臉面,如今既是沒了臉,趁此時縱有十個罪,也只一人受罰,沒有砍兩顆頭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說說。在這里大聲小氣,如何使得。”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只不敢往鳳姐處自首。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替你們分解分解?!闭l知探春早使個眼色與待書出去了。
這里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寶琴拍手笑說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召將的符術?”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玄術,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謂‘守如處女,脫如狡兔’,出其不備之妙策也?!倍巳⌒Α氣O便使眼色與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別話岔開。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曲。”平兒忙道:“姑娘怎么委曲?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碑敃r住兒媳婦兒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請聽?!逼絻赫溃骸肮媚镞@里說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不叫你進不來的地方,幾曾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里來的例。”繡桔道:“你不知我們這屋里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逼絻旱溃骸岸际悄銈兊牟皇?。姑娘好性兒,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王住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探春接著道:“我且告訴你,若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如今那住兒媳婦和他婆婆仗著是媽媽,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兒,如此這般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帳妙算,威逼著還要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臥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說這話出來?我們奶奶如何當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齒竭唇亡’,我自然有些驚心。”平兒道:“若論此事,還不是大事,極好處置。但他現是姑娘的奶嫂,據姑娘怎么樣為是?”當下迎春只和寶釵閱“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忽見平兒如此說,乃笑道:“問我,我也沒什么法子。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至于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沒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你們若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階陛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庇盒Φ溃骸罢恰6嗌倌腥松腥绱?,何況我哉?!币徽Z未了,只見又有一個人進來。正不知道是那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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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
- 第四十二回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余香
- 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
- 第四十三回 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 第五十三回 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
-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 第四十四回 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喜出望外平兒理妝
-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
- 第三十五回 白玉釧親嘗蓮葉羹 黃金鶯巧結梅花絡
- 第四十五回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 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 第五十五回 辱親女愚妾爭閑氣 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 第三十六回 繡鴛鴦夢兆絳蕓軒 識分定情悟梨香院
- 第四十六回 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時寶釵小惠全大體
- 第三十七回 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
- 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 第五十七回 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 第三十八回 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
- 第四十八回 情人情誤思游藝慕 雅女雅集苦吟詩
- 第五十八回 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
- 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開合 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 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 第五十九回 柳葉渚邊嗔鶯咤燕 絳云軒里召將飛符
- 第四十回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 第五十回 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 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 玫瑰露引來茯苓霜
- 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 第七十一回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 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游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 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藥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 第七十二回 王熙鳳恃強羞說病 來旺婦倚勢霸成親
- 第八十二回 老學究講義警頑心 病瀟湘癡魂驚惡夢
- 第六十三回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
- 第八十三回 省宮闈賈元妃染恙 鬧閨閫薛寶釵吞聲
- 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題五美吟 浪蕩子情遺九龍珮
-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
- 第六十五回 賈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 第八十四回 試文字寶玉始提親 探驚風賈環重結怨
- 第七十五回 開夜宴異兆發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
- 第六十六回 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
- 第八十五回 賈存周報升郎中任 薛文起復惹放流刑
- 第七十六回 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館聯詩悲寂寞
- 第六十七回 見土儀顰卿思故里 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 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案牘 寄閑情淑女解琴書
-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 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 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 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姽婳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 第六十九回 弄小巧用借劍殺人 覺大限吞生金自逝
- 第八十八回 博庭歡寶玉贊孤兒 正家法賈珍鞭悍仆
- 第七十九回 薛文龍悔娶河東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 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詞
-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 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 第九十一回 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
- 第一百一回 大觀園月夜感幽魂 散花寺神簽驚異兆
- 第一百十一回 鴛鴦女殉主登太虛 狗彘奴欺天招伙盜
- 第九十二回 評女傳巧姐慕賢良 玩母珠賈政參聚散
- 第一百二回 寧國府骨肉病災祲 大觀園符水驅妖孽
- 第一百十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 第九十三回 甄家仆投靠賈家門 水月庵掀翻風月案
- 第一百三回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
- 第一百十三回 懺宿冤鳳姐托村嫗 釋舊憾情婢感癡郎
- 第九十四回 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
- 第一百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癡公子余痛觸前情
- 第一百十四回 王熙鳳歷幻返金陵 甄應嘉蒙恩還玉闕
- 第九十五回 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顛
- 第一百五回 錦衣軍查抄寧國府 驄馬使彈劾平安州
- 第一百十五回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
- 第九十六回 瞞消息鳳姐設奇謀 泄機關顰兒迷本性
- 第一百六回 王熙鳳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
- 第一百十六回 得通靈幻境悟仙緣 送慈柩故鄉全孝道
- 第九十七回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 薛寶釵出閨成大禮
- 第一百七回 散余資賈母明大義 復世職政老沐天恩
- 第一百十七回 阻超凡佳人雙護玉 欣聚黨惡子獨承家
- 第九十八回 苦絳珠魂歸離恨天 病神瑛淚灑相思地
- 第一百八回 強歡笑蘅蕪慶生辰 死纏綿瀟湘聞鬼哭
- 第一百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 第九十九回 守官箴惡奴同破例 閱邸報老舅自擔驚
- 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 第一百十九回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 第一百回 破好事香菱結深恨 悲遠嫁寶玉感離情
- 第一百十回 史太君壽終歸地府 王鳳姐力詘失人心
- 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