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第九
貝納卜受了惡徒的騙,輸去賭金,叫人殺害他無辜的妻子。她幸而逃脫,女扮男裝,在蘇丹手下做了官。后來她遇見那個惡徒,派人把丈夫從熱那亞帶了來,三面對質(zhì)。結(jié)果真相大白,惡徒受到懲罰,她恢復(fù)女裝,載著一船財貨,和丈夫同回家鄉(xiāng)。
愛莉莎講完了她那哀感動人的故事,就由女王菲羅美娜來接替。女王長得十分嬌艷苗條,而且笑靨迎人,可說是群芳之冠;只聽她不慌不忙地說道:
我們應(yīng)該對第奧紐守信,現(xiàn)在既然只剩他和我還沒講故事,那么我先來講吧,因為他早就要求,特許他留在最后一個講。
我們有一句常常提到的俗話:“害人就是害自己?!比绻皇怯惺聦嵶C明,這句話也許不大會使人相信;各位好姐姐,我現(xiàn)在打算講一個故事,也好向你們證明這句話并非虛文,一方面又并不超出我們指定的題材范圍,想來你們不至于不愛聽吧——聽了這樣的故事也好教我們對于壞人有所戒備。
在巴黎的一家客店內(nèi),有一回來了幾個意大利的極有錢的大商賈;他們到巴黎來就是各有各的事務(wù)。一天晚上,他們一塊兒吃晚飯,吃得十分歡樂,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把話談開了,終于談起各人留在自己家里的老婆來;內(nèi)中有一個人打趣說:
“我不知道我的老婆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在干些什么,可是我敢說,要是我碰到了一個可人意的小妞兒,不去跟她樂一下子,倒還把自己的老婆記掛在心里頭,那才怪呢?!?BR> “我也是打的這樣的主意,”另一個說,“因為我放心也罷,不放心也罷,我的太太在我出門的當(dāng)兒,有得快樂總是要快樂的。所以這叫做半斤對八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BR> 接著又有一個人表示了同樣的看法,得出了同樣的結(jié)論??偠灾蠹也畈欢嘁恢抡J(rèn)為,家里的老婆只要有機會,決不會獨守空房的。
其中只有一個熱那亞人,名叫貝納卜·倫美里尼的,極力否認(rèn)他們這種說法,說是感謝天主的恩寵,他娶了一個全意大利少有的賢慧媳婦,不但女性的美德,集中在她一身,就連那屬于騎士和紳士大爺?shù)钠返?,也多半可以在她身上找得到。她正?dāng)青春妙齡,又漂亮,又豐滿結(jié)實,論起繡龍描鳳的本領(lǐng),女人中要數(shù)她第一。此外,她照料酒席的本領(lǐng),哪怕貴族家里的總管都比不上她——這一切都因為她系出名門、天資聰明、做人穩(wěn)重的緣故。接著,他又夸她會騎馬放鷹,能寫會念,精通賬目,不比哪個商人差。這樣贊美了一通之后,他歸結(jié)到方才他們談?wù)摰念}目上來,發(fā)誓說走遍天下,再找不到比他的妻子更賢慧、更貞潔的女人了。他深信,即使他十年不歸,或是終生在外,她也不會對別的男人有半點兒輕佻行為的。
在這一堆談得起勁的商人中,有一個年紀(jì)還輕的人,叫做安勃洛喬·達(dá)·皮亞桑扎的,聽到貝納卜夸說他的妻子是天下最貞潔的女人,失聲笑了出來,還帶著十分尖刻的嘲弄的口氣問他:他這么大的福氣敢情是王上賜給他的吧?
貝納卜有些兒惱了,回說這福氣不是王上賜給他的,而是天主——比王上更有權(quán)力的全能的天主賜給他的。
安勃洛喬就說:“貝納卜,你說的當(dāng)然是真心話,這我沒有絲毫懷疑,不過我覺得你對于事物的本性似乎沒有研究個透徹;要是你果真在這方面多留意一下,我想你也不是一個糊涂人,一定會明白許多事理。那么你談到這個題目時,也不至于信口開河了。我不妨跟你談一下,免得你還道我們這么毫無顧忌地談起自己的女人,大概她們跟你的老婆是截然不同的料子做成的吧。其實我們是摸熟了女人的心理,才說這樣的話的。
“在這個問題上,我打算再開導(dǎo)你幾句。我一向認(rèn)為,男人是天空所創(chuàng)造的萬物之靈;女人呢,是仿照男人造出來的,我們通常都認(rèn)為男人要比女人完美得多,從男人頂天立地的事業(yè)上看來,也是如此,正因為這樣,男人勢必要比女人有毅力、有恒心,而天下的女人總是水性楊花的多。這一層道理可以用許多天然的原因來說明,不過我暫且不談這個。假定說,性格堅定的男人,尚且不能自持,會屈服在娘們兒面前——尤其是當(dāng)一個可愛的娘們兒向他有所表示的時候,他更是拚著命要去跟她親近了。象這一類事不是一個月里有一回,而是每天里都有一千回——那么你想,本來是意志薄弱的娘們兒,怎么能夠經(jīng)得起一個男子的花言巧語、巴結(jié)奉承、送禮獻(xiàn)媚,以及千方百計的追求呢?你以為她能夠抵擋得住嗎?不管你口頭上說得多么動聽,我總不相信你會把自己的話當(dāng)真的。你自己說過,你的太太也是個娘們兒,象別的娘們兒一樣,是個血肉之軀,既然這樣,她也會跟別的娘們兒一樣,有著同樣的欲望;別的娘們兒對于生理上的要求能夠節(jié)制到什么程度,她也只能做到這一點;所以盡管她多么規(guī)矩,她還是會做出別的娘們兒所做過的事來。既然有這可能,那你就不該死不承認(rèn)會有這回事,或者堅持相反的論調(diào)?!?BR> 貝納卜回他道:“我是一個商人,不是哲學(xué)家,只能拿商人的見解來答復(fù)你。我承認(rèn),一個不知羞恥的蠢女人是會干出你所說的那種事來的,但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可十分看重自己的名譽,她們保護(hù)自己的名譽比男人更有決心——男人在這方面是隨便得很的。我的妻子正是這么一個女人?!?BR> “說真的,”安勃洛喬回答道,“要是娘們兒跟別的男人勾結(jié)一次,頭上就要長出一只角來,表明他們干的好事,那么我相信娘們兒就很少會去嘗試這種事了。但是事實上不但不會長出角來,如果是一個聰明的娘們兒。還會做得干干凈凈,不落一點痕跡。恥辱和喪失名譽,只是私情敗露以后才遭遇到的。所以,她們只要能夠偷偷摸摸去干,就決不肯錯過一個機會,如果她們不敢下手,那倒是愚蠢了。這一點你倒可以信得過,要是真有這么一個貞潔的娘們兒,那只是因為沒有人來追求她罷了,或者是她追求別人而遭到了拒絕。這不但是常情,也是真理,但要不是跟不少的娘們兒有過不少的經(jīng)驗,也不敢把話說得這樣肯定。我跟你說吧,如果我能夠接近你那位最圣潔的好太太,那我要不了多少時間,就一定能夠勾搭上她,就象我勾搭上旁的娘們兒一樣?!?BR> 貝納卜生氣了,回答道:“口頭上辯論是永遠(yuǎn)也得不到解決的,你說你有理,我說我有理,結(jié)果都是空話。你既然認(rèn)為,一切女人都是容易擺布的,而你又是個風(fēng)月場中的老手,我為了表明我的太太是一個貞潔的女人,那么這樣吧,如果你能夠叫她依從了你,我甘愿把自己的頭顱割下來。如果你失敗了,那么你只消輸給我一千塊金幣就算數(shù)?!?BR> “貝納卜,”安勃洛喬回答道,也動了肝火,“我跟你打賭,如果我贏了,我不知道拿了你的性命有什么好處。你要是真要我把我所說的話證實一下,那么請你拿出五千塊金幣來——這總比你的頭顱便宜得多了吧——來跟我的一千塊金幣賭個輸贏;你并沒有限定時間,現(xiàn)在我自己提出,從我離開此地,到熱那亞去的那天算起,要在三個月之內(nèi)收服你的太太,并且要把她所最珍貴的東西、以及其他的物證帶回來,好使你相信當(dāng)真有這么回事。不過你也要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就是在這一段時期內(nèi),你不能回?zé)崮莵?。也不能寫信告訴她有這么回事。”
貝納卜一口答應(yīng)下來,在場的那許多商人,覺得這不是兒戲,唯恐將來會鬧出亂子來,就盡力勸阻,只是那兩個人正在火頭上,哪兒肯聽,當(dāng)場各自親筆簽訂了契約,把一切條件寫得明明白白。
訂好契約之后,貝納卜仍舊留在原來的場所;安勃洛喬呢,立刻動身前往熱那亞。他在那兒住了幾天,小心謹(jǐn)慎地把那位太太的住址、品行打聽清楚,才知道貝納卜說她是個規(guī)矩女人,其實單說“規(guī)矩”還不夠贊美她呢,這時候他心虛了,覺得自己真不該冒冒失失的趕到這兒來。不過,他不久就認(rèn)識了一個窮苦的女人,她經(jīng)常在那位太太家里走動,很得到她的信任。只是安勃洛喬怎么也沒法叫那個女人替他出力,他就用金錢賄賂她,求她把他裝在一只他定做的大箱子里。運到那位太太家里,并且要直抬進(jìn)她的臥房。那婦人受了賄賂,就依著他的話,假意尋貝納卜的太太說,她要出門去一次,有一只箱子想在她家寄存幾天。
那箱子就這樣放進(jìn)了閨房。到了夜里,安勃洛喬料想這位太太該是入睡了,就運用機關(guān),移開箱蓋,悄悄地爬了出來。房里正點著一盞燈火,他借著燈光,觀察房里的陳設(shè),墻上的繪畫,把每樣?xùn)|西都牢記在心里。他又走近床前,看見貝納卜的太太和一個小女孩子睡得正熟,他輕輕把羅被揭開,只見她赤身露體,就跟她穿著打扮的時候一樣美麗,細(xì)看她的身上,并沒有特殊的印記可以回去報告,只有左邊乳頭底下有一顆黑痣,四周長著幾根金黃色的茸毛。他看個清楚之后,又輕輕地把羅被蓋上。她的美艷強烈地引誘著他,叫他恨不得命都不要,爬上床去和她睡覺,可是他已聽說她冷若冰霜,對于這類事情絕不茍且,所以不敢輕易嘗試。那一夜,他在閨房里逗留了大半夜,從她的衣廚里偷竊了一個錢袋。一件睡衣,幾只戒指,以及幾條腰帶等等。他把這些東西藏在箱里,自己重又躲進(jìn)箱里。關(guān)好箱蓋,一切跟原來一樣。他這樣活動了兩夜,貝納卜的太太在睡夢里一點也不知情。
第三天,那個窮苦的女人來了,把箱子要了回去,運到原來的地方——一切都照著他預(yù)囑的話做去。安勃洛喬從箱里爬了出來,一文不少地酬謝了她一筆金錢,就帶著贓物,趕回巴黎。到得那里,果然還沒誤了契約規(guī)定的期限。
他把當(dāng)初爭辯、訂約時在場的商人都請了來,當(dāng)著這許多人的面向貝納卜宣布,他們中間打的賭已經(jīng)給他贏了,因為他先前怎樣把話許下,現(xiàn)在就怎樣做到了。為了證實這話,他先把閨房里的陳設(shè)和墻壁上的圖畫形容了一番,接著拿出帶回來的東西。說這些都是貝納卜的太太送給他做紀(jì)念的。
貝納卜承認(rèn)他所說的確是閨房里的情景,也承認(rèn)這些東西確是他太太的,不過他又說,安勃洛喬所說的閨房里的情景,可能是從他家的仆人那兒打聽得來的,他這些東西也可能是從他仆人那兒弄來的。所以,如果安勃洛喬再拿不出旁的證據(jù)來,那么單憑眼前這點兒材料是不能作數(shù)的,不能就算贏了東道。
安勃洛喬于是說道:“老實說,這些證據(jù)已經(jīng)相當(dāng)充足了,不過既然你要我再說一點兒,我說就是了。告訴你吧,你的太太齊納芙拉夫人,在左邊的乳頭底下,有一顆很大的黑痣,黑痣周圍長了六七根金黃色的茸毛。”
貝納卜聽到這話,就象有一把刀子直刺進(jìn)心窩,痛苦極了。盡管他一句話也沒說,但看他那面色驟變的神態(tài),也顯然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相信安勃洛喬所說的都是真話了。過了一會兒,貝納卜才說道:
“各位先生,安勃洛喬說的不假,他贏了,請他隨便什么時候到我那兒去,我就把錢付給他?!?BR> 第二天,貝納卜把五千塊金幣如數(shù)交給安勃洛喬,自己懷著一肚子怒火,離開巴黎,趕回?zé)崮莵?,要去懲罰他的太太。他快到熱那亞,離城還有六七十里路的時候,就不再前進(jìn),他在自己的一座別墅里停留下來,卻派了一個心腹仆人帶著兩匹馬、一封信,到熱那亞去通知他夫人,說是他回來了,請她到別墅里來相見。但是他私下囑咐那仆人,在半路上找一個下手的機會,把她殺了,再來回話。
仆人奉命來到熱那亞,交了這信,貝納卜太太滿心歡喜,第二天早晨,就和仆人各騎著一匹馬,趕到別墅去。他們一路行來,談了不少話,不覺來到一個幽深的山谷,周圍只見削壁和樹林,仆人覺得這樣隱蔽的所在,正好下手、回去復(fù)主人的命,就抽出匕首,一手抓住女主人的胳膊,說道:
“夫人,快向天主禱告吧,你也不必再往前走了,因為死亡就在你眼前啦!”
貝納卜太太看見他揚著匕首,又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萬分驚恐,嚷道:
“天哪,做做好事吧!你要殺死我,總得告訴我,我什么地方冒犯了你,叫你下這毒手!”
“夫人,”那人回答道,“你并沒得罪我,但是不知道你為什么事得罪了你的丈夫;我只知道是他命令我在半路上殺死你,不許對你存一絲憐憫;還說如果我不照著他的吩咐做到,他就要拿我吊死。你知道我是他手下的人,不管他有什么命令,我怎么能不服從呢。天主知道,我是同情你的,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呀?!?BR> 貝納卜的太太哭著求道:“哎呀,看在天主面上,千萬不要為了服從別人的命令,殺死一個從沒得罪過你的女人吧!那洞悉一切的天主,知道我從沒做下什么錯事,不應(yīng)該受到我丈夫這樣的處分。但是現(xiàn)在說也沒用了。只要你聽我一句話,你就可以在天主面前,在你的主人和在我面前,都交代得過去。我看你還是這樣吧——你把我這一身衣裳拿去,把你的緊身衣和外套給我,你憑我這身衣裳,回去見你的主人,說是已經(jīng)把我殺死了。我全靠你保全了性命,愿意對你起誓,立即離開這兒,逃亡他鄉(xiāng),從此以后,無論是他是你,或是這一帶地方的任何人,再也不會聽到我的消息了。”
那仆人要殺她,本是出于無奈,所以經(jīng)不起她這番懇求,果然動了惻隱之心。他拿了她的衣裳,又把自己破舊的緊身衣和外套脫給了她,她隨身帶著的一點零錢,也仍讓她留著,只是求她快快離開這里;于是就放她在山谷里徒步走去,自己回去向主人復(fù)命,只說已經(jīng)把她殺死,而且把她的尸體拋給一群野狼吃掉了。
貝納卜這才回?zé)崮莵啞K麣⒑ψ约浩拮拥氖拢瑐髁碎_來,當(dāng)?shù)氐娜耍甲l責(zé)他不是。
再說貝納卜的太太,可憐她獨自一人,十分凄楚,直到天色黑了,才敢走近附近的一個村子,憑著喬裝改扮,在一個老婆子那兒討得了針線等物,把那件緊身衣照著自己的身材,裁短了,用自己的襯衣改做了一條短褲,又剪短了頭發(fā),把自己完全打扮成一個水手摸樣,向海岸走去。也是湊巧,她在那里遇見一位西班牙卡達(dá)魯尼亞的紳士,叫做恩卡拉的,因為阿爾巴地方有清泉,所以他把船泊在附近,自己上了岸,想去休息一會。她改名西柯朗,和他交談起來,為他收容了,就跟著他上了船,換了一套整齊的號服,從此在船上做一個侍從,悉心侍候紳士,頗得他的歡心。
不久,那位紳士航行到亞歷山德利亞,他帶了幾頭獵鷹上岸獻(xiàn)給蘇丹。蘇丹幾次設(shè)宴款待他,他都帶了西柯朗前去,因此蘇丹看見他|1~侍候主人十分伶俐殷勤,很是歡喜,就向紳士開口,要把西柯朗留下來。他的主人沒法推托,只得把他留下。西柯朗進(jìn)了宮,一舉一動都非常得體,所以不多幾時,就得到了蘇丹的寵愛,正象從前在紳士跟前的光景一樣。
時光不斷過去。阿克地方舉行一年一度的盛大的集市,許多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商人都要到那里去貿(mào)易;這地方也屬于蘇丹管轄,蘇丹為了保護(hù)商人和貨物的安全,一向派遣大臣,率領(lǐng)著官員和軍隊,去維持治安。這一回,蘇丹決定派西柯朗去。
西柯朗這時已學(xué)會了當(dāng)?shù)氐恼Z言,奉命到阿克赴任,負(fù)責(zé)地方上商民的治安事宜。上任之后,他勤謹(jǐn)辦理公事,十分稱職。他經(jīng)常來回巡視,接觸了許多從西西里、比薩、熱那亞、威尼斯以及從意大利各地來的商人。因為他們是從祖國來的,所以他樂于跟他們結(jié)識。有一天,他走進(jìn)一家威尼斯人開的鋪子,在許多小玩意兒中間,看見一個錢袋,和一條腰帶,他立即認(rèn)出這些分明是自己的東西,不覺大為驚奇。但是他并不多說什么,只問這些東西是哪兒來的,是不是賣的,口氣十分平常。正在這時候,剛好安勃洛喬從威尼斯裝了一船貨,來到這兒,他聽見長官問起這些東西,就走上一步,笑著說:
“先生,這是我的東西,不是出賣的,倘使你歡喜的話,可以奉送給你?!?BR> 西柯朗看見他笑起來,倒怔了一下,心想:莫非我有什么破綻,已讓他看出我的底細(xì)了?但表面上依然十分鎮(zhèn)靜。說道:
“你是因為看到象我這樣一個軍人忽然問起娘們兒的玩意兒來,覺得好笑吧?”
“大爺,”安勃洛喬說,“我不是笑你,我是笑自個兒當(dāng)初把這些東西弄到手的情景?!?BR> “呃,想必運氣很不錯吧,”西柯朗說,“如果這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那么講出來大家聽聽吧。”
“大爺,”安勃洛喬說,“熱那亞有一位太太,叫做齊納芙拉,是貝納卜·倫梅里尼的妻子,有一天晚上,她跟我睡覺,把這些東西,和另外一些東西,都送給了我,要我永遠(yuǎn)留著作為愛情的紀(jì)念品。我現(xiàn)在發(fā)笑,是想起了天下竟有象貝納卜這樣的傻瓜,說是我怎么也沒法兒把他的老婆勾搭上,跟我打這賭來,拿五千塊金幣來對我一千塊金幣,結(jié)果是我玩了他的老婆,又贏了他的錢,把他氣個半死。實際上,那只能怪他自己為什么這樣愚蠢,不能責(zé)備那個太太干下了每個女人都干的事,可是他卻從巴黎趕回?zé)崮莵啠犝f就此把自己的太太殺了?!?BR> 西柯朗聽了這話,才恍然大悟,為什么貝納卜要把自己的愛妻置于死地。是誰害得她受了這許多折磨,就私下決定,萬不能便宜了這個壞人。他于是裝作把這故事聽得律津有味,此后又常去和他親近,十分密切,那安勃洛喬信以為真,把他看成了一個知己,所以市集結(jié)束之后,就依著他的話。帶了所有的貨物來到亞歷山德利亞。西柯朗替他造了一座貨棧,又拿出一筆錢來給他當(dāng)作資金。安勃洛喬覺得交了這樣一個好朋友,真是大有前途,還有什么不樂意住下來的道理!
西柯朗一心要在丈夫面前表白自己的貞節(jié),無時無刻不在留意這樣的機會,后來終于通過城內(nèi)幾個熱那亞的大商賈,設(shè)法使貝納卜來到了亞歷山德利亞。不料他這時候已經(jīng)窮困潦倒,西柯朗又托一個朋友照顧他一切,卻并不聲張,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再說。這時候,西柯朗已經(jīng)把安勃洛喬帶進(jìn)宮里去過,叫他在蘇丹面前講述自己的故事、給蘇丹解悶。貝納卜來到之后,他覺得無需多等了,就趁一個機會,請求國王把安勃洛喬和貝納卜兩個召了來,命令安勃洛喬在貝納卜面前交代出來,到底跟貝納卜的妻子有沒有關(guān)系,如果他不肯實說,就用刑罰強迫他說出來。
兩人都來到宮中,蘇丹當(dāng)著眾人,厲聲命令安勃洛喬把他當(dāng)初怎樣跟貝納卜打賭、怎樣贏得這五千塊金幣的經(jīng)過老實講出來。在這許多人中間,安勃洛喬最信賴的就是西柯朗,不料只見他滿面怒容,比旁人還要無情,只是叫他趕快招認(rèn),否則就用嚴(yán)刑來對付他。安勃洛喬經(jīng)不起這樣一再威逼,只得在貝納卜和眾人跟前把當(dāng)初的情況說了出來,暗中還在希望除了退還五千塊金幣,交出偷來的一些物件以外,可以逃過其他的刑罰。安勃洛喬說完之后,這件案子的主審官就回頭問貝納卜道:
“你聽信了他的謊話,怎樣對付你的妻子呢?”
貝納卜回答說:“我輸了錢,又出了丑,我認(rèn)為都因為妻子不貞,一時氣憤,回到家里,就命令一個仆人把我的妻子殺了,據(jù)仆人的回報,她的尸體當(dāng)時就給狼吃掉了。”
雙方的供詞蘇丹都已聽得清清楚楚,只是他還不明白西柯朗查究這件案子的用意何在。只聽得西柯朗向他說道:
“陛下,現(xiàn)在你不難看出,那個可憐的女人有著這樣一位‘相好’,和這樣一位丈夫,是多么值得自負(fù)。她的‘相好’只是說了幾句謊話,就一下子把她的名譽和清白摧毀了,把她丈夫的金錢騙來了;而她那位丈夫呢,跟她做了幾年夫妻,卻不相信她的忠貞,寧可輕信別人的謊話,把她殺了去喂狼。更叫人佩服的是,這‘相好’和丈夫兩個人,這樣愛她、敬她、經(jīng)常親近她,卻竟然認(rèn)不得她了?,F(xiàn)在為了使陛下徹底明白案情,以便判決起見,只求陛下給我一個恩典,懲罰那個騙子,赦免了那個受騙的人——我就把那位夫人帶上來當(dāng)庭對質(zhì)?!?BR> 蘇丹對這件案子,完全聽從西柯朗的主意,就允許了他的請求,要他把那個女人帶上來。貝納卜一向以為自己的妻子早已死了,聽了不免十分驚奇,安勃洛喬聽了這番話,覺得事情不妙,恐怕不僅是退出五千塊金幣就能了事,也不知道那夫人一出庭,對他是兇是吉,只是惴惴不安地等待著。蘇丹答應(yīng)了西柯朗的請求之后,只見他立即跪在他跟前,哭泣起來,那男性的聲氣和氣派一下子都消失了,只聽得他哭著說:
“陛下,我就是那個苦命的齊納芙拉,這六年來一直女扮男裝,流落他鄉(xiāng)!這個奸徒安勃洛喬用下流無恥的手段誣害了我,毀謗了我;而那個狠心的、不明是非的漢子,卻叫他手下的人殺了我、把我的身子去投給豺狼吃掉?!?BR> 說到這里,她撕開了胸前的衣服,露出乳房,讓蘇丹和滿廷的人都看到她是個女人。于是她氣憤憤地回過頭來,對準(zhǔn)安勃洛喬質(zhì)問道:她幾時象他所揚言的,跟他睡過覺。安勃洛喬現(xiàn)在認(rèn)得是她,嚇得低下了頭,再不敢作聲,竟象個啞巴一樣。
蘇丹一向把他當(dāng)作一個男子,現(xiàn)在聽到她這么說、又看到她這等情景,真有些不敢相信,還道自己在做夢呢;后來心神稍定。知道這是真人真事,西柯朗就是齊納芙拉,就著實把她稱道了一番,贊美她的忠貞和德行,又吩咐侍從替她換上最華盛的女服,派了許多宮女侍候她,同時順從了她的愿望,赦免了貝納卜的應(yīng)得的死罪。貝納卜認(rèn)得是自己的妻子,連忙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向她請罪。這樣狠心的男子本來是不值得饒恕的,但她還是不念前惡,饒恕了他,把他扶了起來,溫柔地?fù)еJ(rèn)他做自己的丈夫。
于是蘇丹下令,安勃洛喬應(yīng)立即押到城內(nèi)高處,縛在木樁之上,全身涂上蜜糖。任烈日曬著,不準(zhǔn)松綁,直到他倒下為止。這命令立即就執(zhí)行了。他又下令把安勃洛喬所有的財富——足有一萬塊金幣以上,應(yīng)全數(shù)歸給齊納芙拉,此外,又大擺筵席,款待女中俊杰的齊納芙拉和她的丈夫貝納卜;此外還賞了她不少金銀器皿、珍寶、現(xiàn)金,價值又在一萬塊金幣以上。
宴罷之后,他吩咐給他們預(yù)備一艘回?zé)崮莵喌拇蟠?,他們愛多留幾天也好,急于回去也好,都聽他們的方便。那夫婦倆帶了大宗財富,高高興興地回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人熱烈地歡迎他們,特別歡迎他們一向以為死于非命了的齊納芙拉。終她的一生,那里的人都很敬重她,盛贊著她的才智和貞潔。
安勃洛喬當(dāng)天就被綁上刑柱,遍體涂了蜜糖,任蒼蠅來舔,牛虻來叮,黃蜂來刺——這些蟲子在這個國家里本來是再多不過的,所以一剎時就爬滿了全身,這痛苦真是比死還難受。他死的時候,血肉都給蟲子啃光了,只剩下一副骨骼。他的白骨串在幾根筋上。高掛起來,使過往的行人,知道這是惡人的下場。這真所謂“害人就是害自己”。
愛莉莎講完了她那哀感動人的故事,就由女王菲羅美娜來接替。女王長得十分嬌艷苗條,而且笑靨迎人,可說是群芳之冠;只聽她不慌不忙地說道:
我們應(yīng)該對第奧紐守信,現(xiàn)在既然只剩他和我還沒講故事,那么我先來講吧,因為他早就要求,特許他留在最后一個講。
我們有一句常常提到的俗話:“害人就是害自己?!比绻皇怯惺聦嵶C明,這句話也許不大會使人相信;各位好姐姐,我現(xiàn)在打算講一個故事,也好向你們證明這句話并非虛文,一方面又并不超出我們指定的題材范圍,想來你們不至于不愛聽吧——聽了這樣的故事也好教我們對于壞人有所戒備。
在巴黎的一家客店內(nèi),有一回來了幾個意大利的極有錢的大商賈;他們到巴黎來就是各有各的事務(wù)。一天晚上,他們一塊兒吃晚飯,吃得十分歡樂,大家就你一句我一句,把話談開了,終于談起各人留在自己家里的老婆來;內(nèi)中有一個人打趣說:
“我不知道我的老婆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在干些什么,可是我敢說,要是我碰到了一個可人意的小妞兒,不去跟她樂一下子,倒還把自己的老婆記掛在心里頭,那才怪呢?!?BR> “我也是打的這樣的主意,”另一個說,“因為我放心也罷,不放心也罷,我的太太在我出門的當(dāng)兒,有得快樂總是要快樂的。所以這叫做半斤對八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BR> 接著又有一個人表示了同樣的看法,得出了同樣的結(jié)論??偠灾蠹也畈欢嘁恢抡J(rèn)為,家里的老婆只要有機會,決不會獨守空房的。
其中只有一個熱那亞人,名叫貝納卜·倫美里尼的,極力否認(rèn)他們這種說法,說是感謝天主的恩寵,他娶了一個全意大利少有的賢慧媳婦,不但女性的美德,集中在她一身,就連那屬于騎士和紳士大爺?shù)钠返?,也多半可以在她身上找得到。她正?dāng)青春妙齡,又漂亮,又豐滿結(jié)實,論起繡龍描鳳的本領(lǐng),女人中要數(shù)她第一。此外,她照料酒席的本領(lǐng),哪怕貴族家里的總管都比不上她——這一切都因為她系出名門、天資聰明、做人穩(wěn)重的緣故。接著,他又夸她會騎馬放鷹,能寫會念,精通賬目,不比哪個商人差。這樣贊美了一通之后,他歸結(jié)到方才他們談?wù)摰念}目上來,發(fā)誓說走遍天下,再找不到比他的妻子更賢慧、更貞潔的女人了。他深信,即使他十年不歸,或是終生在外,她也不會對別的男人有半點兒輕佻行為的。
在這一堆談得起勁的商人中,有一個年紀(jì)還輕的人,叫做安勃洛喬·達(dá)·皮亞桑扎的,聽到貝納卜夸說他的妻子是天下最貞潔的女人,失聲笑了出來,還帶著十分尖刻的嘲弄的口氣問他:他這么大的福氣敢情是王上賜給他的吧?
貝納卜有些兒惱了,回說這福氣不是王上賜給他的,而是天主——比王上更有權(quán)力的全能的天主賜給他的。
安勃洛喬就說:“貝納卜,你說的當(dāng)然是真心話,這我沒有絲毫懷疑,不過我覺得你對于事物的本性似乎沒有研究個透徹;要是你果真在這方面多留意一下,我想你也不是一個糊涂人,一定會明白許多事理。那么你談到這個題目時,也不至于信口開河了。我不妨跟你談一下,免得你還道我們這么毫無顧忌地談起自己的女人,大概她們跟你的老婆是截然不同的料子做成的吧。其實我們是摸熟了女人的心理,才說這樣的話的。
“在這個問題上,我打算再開導(dǎo)你幾句。我一向認(rèn)為,男人是天空所創(chuàng)造的萬物之靈;女人呢,是仿照男人造出來的,我們通常都認(rèn)為男人要比女人完美得多,從男人頂天立地的事業(yè)上看來,也是如此,正因為這樣,男人勢必要比女人有毅力、有恒心,而天下的女人總是水性楊花的多。這一層道理可以用許多天然的原因來說明,不過我暫且不談這個。假定說,性格堅定的男人,尚且不能自持,會屈服在娘們兒面前——尤其是當(dāng)一個可愛的娘們兒向他有所表示的時候,他更是拚著命要去跟她親近了。象這一類事不是一個月里有一回,而是每天里都有一千回——那么你想,本來是意志薄弱的娘們兒,怎么能夠經(jīng)得起一個男子的花言巧語、巴結(jié)奉承、送禮獻(xiàn)媚,以及千方百計的追求呢?你以為她能夠抵擋得住嗎?不管你口頭上說得多么動聽,我總不相信你會把自己的話當(dāng)真的。你自己說過,你的太太也是個娘們兒,象別的娘們兒一樣,是個血肉之軀,既然這樣,她也會跟別的娘們兒一樣,有著同樣的欲望;別的娘們兒對于生理上的要求能夠節(jié)制到什么程度,她也只能做到這一點;所以盡管她多么規(guī)矩,她還是會做出別的娘們兒所做過的事來。既然有這可能,那你就不該死不承認(rèn)會有這回事,或者堅持相反的論調(diào)?!?BR> 貝納卜回他道:“我是一個商人,不是哲學(xué)家,只能拿商人的見解來答復(fù)你。我承認(rèn),一個不知羞恥的蠢女人是會干出你所說的那種事來的,但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可十分看重自己的名譽,她們保護(hù)自己的名譽比男人更有決心——男人在這方面是隨便得很的。我的妻子正是這么一個女人?!?BR> “說真的,”安勃洛喬回答道,“要是娘們兒跟別的男人勾結(jié)一次,頭上就要長出一只角來,表明他們干的好事,那么我相信娘們兒就很少會去嘗試這種事了。但是事實上不但不會長出角來,如果是一個聰明的娘們兒。還會做得干干凈凈,不落一點痕跡。恥辱和喪失名譽,只是私情敗露以后才遭遇到的。所以,她們只要能夠偷偷摸摸去干,就決不肯錯過一個機會,如果她們不敢下手,那倒是愚蠢了。這一點你倒可以信得過,要是真有這么一個貞潔的娘們兒,那只是因為沒有人來追求她罷了,或者是她追求別人而遭到了拒絕。這不但是常情,也是真理,但要不是跟不少的娘們兒有過不少的經(jīng)驗,也不敢把話說得這樣肯定。我跟你說吧,如果我能夠接近你那位最圣潔的好太太,那我要不了多少時間,就一定能夠勾搭上她,就象我勾搭上旁的娘們兒一樣?!?BR> 貝納卜生氣了,回答道:“口頭上辯論是永遠(yuǎn)也得不到解決的,你說你有理,我說我有理,結(jié)果都是空話。你既然認(rèn)為,一切女人都是容易擺布的,而你又是個風(fēng)月場中的老手,我為了表明我的太太是一個貞潔的女人,那么這樣吧,如果你能夠叫她依從了你,我甘愿把自己的頭顱割下來。如果你失敗了,那么你只消輸給我一千塊金幣就算數(shù)?!?BR> “貝納卜,”安勃洛喬回答道,也動了肝火,“我跟你打賭,如果我贏了,我不知道拿了你的性命有什么好處。你要是真要我把我所說的話證實一下,那么請你拿出五千塊金幣來——這總比你的頭顱便宜得多了吧——來跟我的一千塊金幣賭個輸贏;你并沒有限定時間,現(xiàn)在我自己提出,從我離開此地,到熱那亞去的那天算起,要在三個月之內(nèi)收服你的太太,并且要把她所最珍貴的東西、以及其他的物證帶回來,好使你相信當(dāng)真有這么回事。不過你也要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就是在這一段時期內(nèi),你不能回?zé)崮莵?。也不能寫信告訴她有這么回事。”
貝納卜一口答應(yīng)下來,在場的那許多商人,覺得這不是兒戲,唯恐將來會鬧出亂子來,就盡力勸阻,只是那兩個人正在火頭上,哪兒肯聽,當(dāng)場各自親筆簽訂了契約,把一切條件寫得明明白白。
訂好契約之后,貝納卜仍舊留在原來的場所;安勃洛喬呢,立刻動身前往熱那亞。他在那兒住了幾天,小心謹(jǐn)慎地把那位太太的住址、品行打聽清楚,才知道貝納卜說她是個規(guī)矩女人,其實單說“規(guī)矩”還不夠贊美她呢,這時候他心虛了,覺得自己真不該冒冒失失的趕到這兒來。不過,他不久就認(rèn)識了一個窮苦的女人,她經(jīng)常在那位太太家里走動,很得到她的信任。只是安勃洛喬怎么也沒法叫那個女人替他出力,他就用金錢賄賂她,求她把他裝在一只他定做的大箱子里。運到那位太太家里,并且要直抬進(jìn)她的臥房。那婦人受了賄賂,就依著他的話,假意尋貝納卜的太太說,她要出門去一次,有一只箱子想在她家寄存幾天。
那箱子就這樣放進(jìn)了閨房。到了夜里,安勃洛喬料想這位太太該是入睡了,就運用機關(guān),移開箱蓋,悄悄地爬了出來。房里正點著一盞燈火,他借著燈光,觀察房里的陳設(shè),墻上的繪畫,把每樣?xùn)|西都牢記在心里。他又走近床前,看見貝納卜的太太和一個小女孩子睡得正熟,他輕輕把羅被揭開,只見她赤身露體,就跟她穿著打扮的時候一樣美麗,細(xì)看她的身上,并沒有特殊的印記可以回去報告,只有左邊乳頭底下有一顆黑痣,四周長著幾根金黃色的茸毛。他看個清楚之后,又輕輕地把羅被蓋上。她的美艷強烈地引誘著他,叫他恨不得命都不要,爬上床去和她睡覺,可是他已聽說她冷若冰霜,對于這類事情絕不茍且,所以不敢輕易嘗試。那一夜,他在閨房里逗留了大半夜,從她的衣廚里偷竊了一個錢袋。一件睡衣,幾只戒指,以及幾條腰帶等等。他把這些東西藏在箱里,自己重又躲進(jìn)箱里。關(guān)好箱蓋,一切跟原來一樣。他這樣活動了兩夜,貝納卜的太太在睡夢里一點也不知情。
第三天,那個窮苦的女人來了,把箱子要了回去,運到原來的地方——一切都照著他預(yù)囑的話做去。安勃洛喬從箱里爬了出來,一文不少地酬謝了她一筆金錢,就帶著贓物,趕回巴黎。到得那里,果然還沒誤了契約規(guī)定的期限。
他把當(dāng)初爭辯、訂約時在場的商人都請了來,當(dāng)著這許多人的面向貝納卜宣布,他們中間打的賭已經(jīng)給他贏了,因為他先前怎樣把話許下,現(xiàn)在就怎樣做到了。為了證實這話,他先把閨房里的陳設(shè)和墻壁上的圖畫形容了一番,接著拿出帶回來的東西。說這些都是貝納卜的太太送給他做紀(jì)念的。
貝納卜承認(rèn)他所說的確是閨房里的情景,也承認(rèn)這些東西確是他太太的,不過他又說,安勃洛喬所說的閨房里的情景,可能是從他家的仆人那兒打聽得來的,他這些東西也可能是從他仆人那兒弄來的。所以,如果安勃洛喬再拿不出旁的證據(jù)來,那么單憑眼前這點兒材料是不能作數(shù)的,不能就算贏了東道。
安勃洛喬于是說道:“老實說,這些證據(jù)已經(jīng)相當(dāng)充足了,不過既然你要我再說一點兒,我說就是了。告訴你吧,你的太太齊納芙拉夫人,在左邊的乳頭底下,有一顆很大的黑痣,黑痣周圍長了六七根金黃色的茸毛。”
貝納卜聽到這話,就象有一把刀子直刺進(jìn)心窩,痛苦極了。盡管他一句話也沒說,但看他那面色驟變的神態(tài),也顯然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相信安勃洛喬所說的都是真話了。過了一會兒,貝納卜才說道:
“各位先生,安勃洛喬說的不假,他贏了,請他隨便什么時候到我那兒去,我就把錢付給他?!?BR> 第二天,貝納卜把五千塊金幣如數(shù)交給安勃洛喬,自己懷著一肚子怒火,離開巴黎,趕回?zé)崮莵?,要去懲罰他的太太。他快到熱那亞,離城還有六七十里路的時候,就不再前進(jìn),他在自己的一座別墅里停留下來,卻派了一個心腹仆人帶著兩匹馬、一封信,到熱那亞去通知他夫人,說是他回來了,請她到別墅里來相見。但是他私下囑咐那仆人,在半路上找一個下手的機會,把她殺了,再來回話。
仆人奉命來到熱那亞,交了這信,貝納卜太太滿心歡喜,第二天早晨,就和仆人各騎著一匹馬,趕到別墅去。他們一路行來,談了不少話,不覺來到一個幽深的山谷,周圍只見削壁和樹林,仆人覺得這樣隱蔽的所在,正好下手、回去復(fù)主人的命,就抽出匕首,一手抓住女主人的胳膊,說道:
“夫人,快向天主禱告吧,你也不必再往前走了,因為死亡就在你眼前啦!”
貝納卜太太看見他揚著匕首,又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萬分驚恐,嚷道:
“天哪,做做好事吧!你要殺死我,總得告訴我,我什么地方冒犯了你,叫你下這毒手!”
“夫人,”那人回答道,“你并沒得罪我,但是不知道你為什么事得罪了你的丈夫;我只知道是他命令我在半路上殺死你,不許對你存一絲憐憫;還說如果我不照著他的吩咐做到,他就要拿我吊死。你知道我是他手下的人,不管他有什么命令,我怎么能不服從呢。天主知道,我是同情你的,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呀?!?BR> 貝納卜的太太哭著求道:“哎呀,看在天主面上,千萬不要為了服從別人的命令,殺死一個從沒得罪過你的女人吧!那洞悉一切的天主,知道我從沒做下什么錯事,不應(yīng)該受到我丈夫這樣的處分。但是現(xiàn)在說也沒用了。只要你聽我一句話,你就可以在天主面前,在你的主人和在我面前,都交代得過去。我看你還是這樣吧——你把我這一身衣裳拿去,把你的緊身衣和外套給我,你憑我這身衣裳,回去見你的主人,說是已經(jīng)把我殺死了。我全靠你保全了性命,愿意對你起誓,立即離開這兒,逃亡他鄉(xiāng),從此以后,無論是他是你,或是這一帶地方的任何人,再也不會聽到我的消息了。”
那仆人要殺她,本是出于無奈,所以經(jīng)不起她這番懇求,果然動了惻隱之心。他拿了她的衣裳,又把自己破舊的緊身衣和外套脫給了她,她隨身帶著的一點零錢,也仍讓她留著,只是求她快快離開這里;于是就放她在山谷里徒步走去,自己回去向主人復(fù)命,只說已經(jīng)把她殺死,而且把她的尸體拋給一群野狼吃掉了。
貝納卜這才回?zé)崮莵啞K麣⒑ψ约浩拮拥氖拢瑐髁碎_來,當(dāng)?shù)氐娜耍甲l責(zé)他不是。
再說貝納卜的太太,可憐她獨自一人,十分凄楚,直到天色黑了,才敢走近附近的一個村子,憑著喬裝改扮,在一個老婆子那兒討得了針線等物,把那件緊身衣照著自己的身材,裁短了,用自己的襯衣改做了一條短褲,又剪短了頭發(fā),把自己完全打扮成一個水手摸樣,向海岸走去。也是湊巧,她在那里遇見一位西班牙卡達(dá)魯尼亞的紳士,叫做恩卡拉的,因為阿爾巴地方有清泉,所以他把船泊在附近,自己上了岸,想去休息一會。她改名西柯朗,和他交談起來,為他收容了,就跟著他上了船,換了一套整齊的號服,從此在船上做一個侍從,悉心侍候紳士,頗得他的歡心。
不久,那位紳士航行到亞歷山德利亞,他帶了幾頭獵鷹上岸獻(xiàn)給蘇丹。蘇丹幾次設(shè)宴款待他,他都帶了西柯朗前去,因此蘇丹看見他|1~侍候主人十分伶俐殷勤,很是歡喜,就向紳士開口,要把西柯朗留下來。他的主人沒法推托,只得把他留下。西柯朗進(jìn)了宮,一舉一動都非常得體,所以不多幾時,就得到了蘇丹的寵愛,正象從前在紳士跟前的光景一樣。
時光不斷過去。阿克地方舉行一年一度的盛大的集市,許多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商人都要到那里去貿(mào)易;這地方也屬于蘇丹管轄,蘇丹為了保護(hù)商人和貨物的安全,一向派遣大臣,率領(lǐng)著官員和軍隊,去維持治安。這一回,蘇丹決定派西柯朗去。
西柯朗這時已學(xué)會了當(dāng)?shù)氐恼Z言,奉命到阿克赴任,負(fù)責(zé)地方上商民的治安事宜。上任之后,他勤謹(jǐn)辦理公事,十分稱職。他經(jīng)常來回巡視,接觸了許多從西西里、比薩、熱那亞、威尼斯以及從意大利各地來的商人。因為他們是從祖國來的,所以他樂于跟他們結(jié)識。有一天,他走進(jìn)一家威尼斯人開的鋪子,在許多小玩意兒中間,看見一個錢袋,和一條腰帶,他立即認(rèn)出這些分明是自己的東西,不覺大為驚奇。但是他并不多說什么,只問這些東西是哪兒來的,是不是賣的,口氣十分平常。正在這時候,剛好安勃洛喬從威尼斯裝了一船貨,來到這兒,他聽見長官問起這些東西,就走上一步,笑著說:
“先生,這是我的東西,不是出賣的,倘使你歡喜的話,可以奉送給你?!?BR> 西柯朗看見他笑起來,倒怔了一下,心想:莫非我有什么破綻,已讓他看出我的底細(xì)了?但表面上依然十分鎮(zhèn)靜。說道:
“你是因為看到象我這樣一個軍人忽然問起娘們兒的玩意兒來,覺得好笑吧?”
“大爺,”安勃洛喬說,“我不是笑你,我是笑自個兒當(dāng)初把這些東西弄到手的情景?!?BR> “呃,想必運氣很不錯吧,”西柯朗說,“如果這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那么講出來大家聽聽吧。”
“大爺,”安勃洛喬說,“熱那亞有一位太太,叫做齊納芙拉,是貝納卜·倫梅里尼的妻子,有一天晚上,她跟我睡覺,把這些東西,和另外一些東西,都送給了我,要我永遠(yuǎn)留著作為愛情的紀(jì)念品。我現(xiàn)在發(fā)笑,是想起了天下竟有象貝納卜這樣的傻瓜,說是我怎么也沒法兒把他的老婆勾搭上,跟我打這賭來,拿五千塊金幣來對我一千塊金幣,結(jié)果是我玩了他的老婆,又贏了他的錢,把他氣個半死。實際上,那只能怪他自己為什么這樣愚蠢,不能責(zé)備那個太太干下了每個女人都干的事,可是他卻從巴黎趕回?zé)崮莵啠犝f就此把自己的太太殺了?!?BR> 西柯朗聽了這話,才恍然大悟,為什么貝納卜要把自己的愛妻置于死地。是誰害得她受了這許多折磨,就私下決定,萬不能便宜了這個壞人。他于是裝作把這故事聽得律津有味,此后又常去和他親近,十分密切,那安勃洛喬信以為真,把他看成了一個知己,所以市集結(jié)束之后,就依著他的話。帶了所有的貨物來到亞歷山德利亞。西柯朗替他造了一座貨棧,又拿出一筆錢來給他當(dāng)作資金。安勃洛喬覺得交了這樣一個好朋友,真是大有前途,還有什么不樂意住下來的道理!
西柯朗一心要在丈夫面前表白自己的貞節(jié),無時無刻不在留意這樣的機會,后來終于通過城內(nèi)幾個熱那亞的大商賈,設(shè)法使貝納卜來到了亞歷山德利亞。不料他這時候已經(jīng)窮困潦倒,西柯朗又托一個朋友照顧他一切,卻并不聲張,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再說。這時候,西柯朗已經(jīng)把安勃洛喬帶進(jìn)宮里去過,叫他在蘇丹面前講述自己的故事、給蘇丹解悶。貝納卜來到之后,他覺得無需多等了,就趁一個機會,請求國王把安勃洛喬和貝納卜兩個召了來,命令安勃洛喬在貝納卜面前交代出來,到底跟貝納卜的妻子有沒有關(guān)系,如果他不肯實說,就用刑罰強迫他說出來。
兩人都來到宮中,蘇丹當(dāng)著眾人,厲聲命令安勃洛喬把他當(dāng)初怎樣跟貝納卜打賭、怎樣贏得這五千塊金幣的經(jīng)過老實講出來。在這許多人中間,安勃洛喬最信賴的就是西柯朗,不料只見他滿面怒容,比旁人還要無情,只是叫他趕快招認(rèn),否則就用嚴(yán)刑來對付他。安勃洛喬經(jīng)不起這樣一再威逼,只得在貝納卜和眾人跟前把當(dāng)初的情況說了出來,暗中還在希望除了退還五千塊金幣,交出偷來的一些物件以外,可以逃過其他的刑罰。安勃洛喬說完之后,這件案子的主審官就回頭問貝納卜道:
“你聽信了他的謊話,怎樣對付你的妻子呢?”
貝納卜回答說:“我輸了錢,又出了丑,我認(rèn)為都因為妻子不貞,一時氣憤,回到家里,就命令一個仆人把我的妻子殺了,據(jù)仆人的回報,她的尸體當(dāng)時就給狼吃掉了。”
雙方的供詞蘇丹都已聽得清清楚楚,只是他還不明白西柯朗查究這件案子的用意何在。只聽得西柯朗向他說道:
“陛下,現(xiàn)在你不難看出,那個可憐的女人有著這樣一位‘相好’,和這樣一位丈夫,是多么值得自負(fù)。她的‘相好’只是說了幾句謊話,就一下子把她的名譽和清白摧毀了,把她丈夫的金錢騙來了;而她那位丈夫呢,跟她做了幾年夫妻,卻不相信她的忠貞,寧可輕信別人的謊話,把她殺了去喂狼。更叫人佩服的是,這‘相好’和丈夫兩個人,這樣愛她、敬她、經(jīng)常親近她,卻竟然認(rèn)不得她了?,F(xiàn)在為了使陛下徹底明白案情,以便判決起見,只求陛下給我一個恩典,懲罰那個騙子,赦免了那個受騙的人——我就把那位夫人帶上來當(dāng)庭對質(zhì)?!?BR> 蘇丹對這件案子,完全聽從西柯朗的主意,就允許了他的請求,要他把那個女人帶上來。貝納卜一向以為自己的妻子早已死了,聽了不免十分驚奇,安勃洛喬聽了這番話,覺得事情不妙,恐怕不僅是退出五千塊金幣就能了事,也不知道那夫人一出庭,對他是兇是吉,只是惴惴不安地等待著。蘇丹答應(yīng)了西柯朗的請求之后,只見他立即跪在他跟前,哭泣起來,那男性的聲氣和氣派一下子都消失了,只聽得他哭著說:
“陛下,我就是那個苦命的齊納芙拉,這六年來一直女扮男裝,流落他鄉(xiāng)!這個奸徒安勃洛喬用下流無恥的手段誣害了我,毀謗了我;而那個狠心的、不明是非的漢子,卻叫他手下的人殺了我、把我的身子去投給豺狼吃掉?!?BR> 說到這里,她撕開了胸前的衣服,露出乳房,讓蘇丹和滿廷的人都看到她是個女人。于是她氣憤憤地回過頭來,對準(zhǔn)安勃洛喬質(zhì)問道:她幾時象他所揚言的,跟他睡過覺。安勃洛喬現(xiàn)在認(rèn)得是她,嚇得低下了頭,再不敢作聲,竟象個啞巴一樣。
蘇丹一向把他當(dāng)作一個男子,現(xiàn)在聽到她這么說、又看到她這等情景,真有些不敢相信,還道自己在做夢呢;后來心神稍定。知道這是真人真事,西柯朗就是齊納芙拉,就著實把她稱道了一番,贊美她的忠貞和德行,又吩咐侍從替她換上最華盛的女服,派了許多宮女侍候她,同時順從了她的愿望,赦免了貝納卜的應(yīng)得的死罪。貝納卜認(rèn)得是自己的妻子,連忙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向她請罪。這樣狠心的男子本來是不值得饒恕的,但她還是不念前惡,饒恕了他,把他扶了起來,溫柔地?fù)еJ(rèn)他做自己的丈夫。
于是蘇丹下令,安勃洛喬應(yīng)立即押到城內(nèi)高處,縛在木樁之上,全身涂上蜜糖。任烈日曬著,不準(zhǔn)松綁,直到他倒下為止。這命令立即就執(zhí)行了。他又下令把安勃洛喬所有的財富——足有一萬塊金幣以上,應(yīng)全數(shù)歸給齊納芙拉,此外,又大擺筵席,款待女中俊杰的齊納芙拉和她的丈夫貝納卜;此外還賞了她不少金銀器皿、珍寶、現(xiàn)金,價值又在一萬塊金幣以上。
宴罷之后,他吩咐給他們預(yù)備一艘回?zé)崮莵喌拇蟠?,他們愛多留幾天也好,急于回去也好,都聽他們的方便。那夫婦倆帶了大宗財富,高高興興地回到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人熱烈地歡迎他們,特別歡迎他們一向以為死于非命了的齊納芙拉。終她的一生,那里的人都很敬重她,盛贊著她的才智和貞潔。
安勃洛喬當(dāng)天就被綁上刑柱,遍體涂了蜜糖,任蒼蠅來舔,牛虻來叮,黃蜂來刺——這些蟲子在這個國家里本來是再多不過的,所以一剎時就爬滿了全身,這痛苦真是比死還難受。他死的時候,血肉都給蟲子啃光了,只剩下一副骨骼。他的白骨串在幾根筋上。高掛起來,使過往的行人,知道這是惡人的下場。這真所謂“害人就是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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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導(dǎo)航
十日談全部章節(jié)
- 原序
- 故事第八
- 故事第七
- 幸福在人間——論卜伽丘的巨著《十日談》
- 故事第九
- 故事第八
- 第一日
- 故事第十
- 故事第一
- 第二日
- 故事第十
- 故事第二
- 故事第一
- 第三日
- 故事第三
- 故事第二
- 故事第一
- 故事第四
- 故事第三
- 故事第二
- 故事第五
- 故事第四
- 故事第三
- 故事第六
- 故事第五
- 故事第四
- 故事第七
- 故事第六
- 故事第五
- 故事第六
- 故事第五
- 故事第四
- 故事第七
- 故事第六
- 故事第五
- 故事第八
- 故事第七
- 故事第六
- 故事第九
- 故事第八
- 故事第七
- 故事第十
- 故事第九
- 故事第八
- 第四日
- 故事第十
- 故事第九
- 故事第一
- 第五日
- 故事第十
- 故事第二
- 故事第一
- 第六日
- 故事第三
- 故事第二
- 故事第一
- 故事第四
- 故事第三
- 故事第二
- 故事第三
- 故事第二
- 故事第一
- 故事第四
- 故事第三
- 故事第二
- 故事第五
- 故事第四
- 故事第三
- 故事第六
- 故事第五
- 故事第四
- 故事第七
- 故事第六
- 故事第五
- 故事第八
- 故事第七
- 故事第六
- 故事第九
- 故事第八
- 故事第七
- 故事第十
- 故事第九
- 故事第八
- 第七日
- 故事第十
- 故事第九
- 故事第一
- 第八日
- 故事第十
- 第九日
- 故事第十
- 跋
- 第十日
- 故事第一
- 譯后記
- 故事第一
- 故事第二
- 故事第二
- 故事第三
- 故事第三
- 故事第四
- 故事第四
- 故事第五
- 故事第五
- 故事第六
- 故事第六
- 故事第七
- 故事第七
- 故事第八
- 故事第八
- 故事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