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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當尼洛夫娜挑著擔子走到工廠門口的時候,守門人很兇暴地把她叫住,叫她將罐子放在地上,對她仔仔細細地搜查起來。
  “你把我送來的飯都弄涼了!”他們粗暴地搜查她衣服的時候,她鎮(zhèn)定自若地說。
  “住口!”一個守門人很不高興地說。
  另外一個在她戶膀輕輕地推了一下,很有自信地說:
  “我說過嘛——那是從墻外面丟進來的!”
  第一個走近她身邊的人,是西佐夫老人。他先朝周圍看了一下,然后低聲說:
  “聽見了嗎,媽媽?”
  “什么?”
  “傳單呀!昨天又出來了!真是——好像面包上撒鹽一樣地在什么地方都撒到了。叫他們又抓人又搜查吧!我的侄兒馬琴也讓他們給抓去了,——但是,事情怎么樣呢?你兒子也抓去了,——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吧,這事不是他們干的!”
  他捋著滿把的胡子,朝她說著。臨走的時候,他又說:
  “怎么不到我那兒去坐坐?一個人肯定悶得慌吧……”
  她謝了謝他。一邊喊叫著飯菜的名字,一邊用眼睛銳利地觀察著工廠里那種從來沒有的極其活躍的氣氛。
  工人們都很興奮,一會兒聚攏,一會兒又散開,從這個車間跑到那個車間。在充滿了煤煙的空氣里面,好像彌漫著一種勇敢而且朝氣蓬勃的精神。時而在這里,時而在那里,發(fā)出激勵的呼聲,嚷出嘲笑的叫喊。上了年紀的工人,謹慎地微笑著。廠方的人員心事重重的走來走去,警察更是東奔西跑。工人們看見他們過來,立時就漫不經(jīng)心地散開,或者停止說話,仍舊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們那兇狠而暴躁的面孔。
  工人們的臉仿佛洗得干干凈凈。
  古塞夫高大的身體,在她眼前閃過,他弟弟伊凡,像小鴨一般地走著,哈哈哈地笑著。
  木工車間的工頭華維洛夫和考勤員依薩不慌不忙地從母親身邊走過。身材矮小而瘦弱的依薩,抬起了頭,把脖頸側(cè)向左邊,望著華維洛夫的一動也不動的浮腫的臉,搖著短短的顎須很快地說:
  “伊凡·伊凡諾維奇,他們都在笑呢,——他們都很愉快,不管廠主先生怎樣說這是涉及危害國家的案子。伊凡·伊凡諾維奇,我看僅僅斬草還不行,非得用鋤頭來鋤根不可……”
  華維洛夫反背著兩手走著,把手指捏得緊緊的……“你們盡管印你們的,狗崽子,”他高聲地罵著,“要是說我的壞話——那可不行!”
  華西里·古塞夫走近母親的身邊,說:
  “我又到您這兒來吃中飯來了,好吃得很啊!”
  于是他放低了聲音,瞇著眼睛,補充說:
  “正打在節(jié)骨眼上了!……噯,媽媽,好極了!”
  母親親切地向他點點頭,這個工人區(qū)最調(diào)皮的小伙子對她稱“您”,秘密地跟她談話,使她很高興,整個工廠的空氣都很緊張,也使她高興。她心里想道:
  “如果不是我——也許不會這樣……”
  在不遠的地方,站著三個小工,其中一個很遺憾地低聲說:
  “什么地方都沒找到……”
  “要聽別人念念!我不認識字,但是我也明白,正好打中他們的要害!……”另外一個說。
  第三個向周圍瞅了瞅,提議說:
  “咱們到鍋爐室里去吧……”
  “發(fā)生作用了!”古塞夫擠了擠眼睛,低聲地說。
  尼洛夫娜很愉快地回到了家里。
  “在廠里,有人抱怨自己不識字呢!”她對安德裂說。“我年輕的時候也認得些,但是現(xiàn)在都忘記了。”
  “不妨用點功!”霍霍爾向她提議。
  “像我這么大歲數(shù)?白叫人家笑話……”
  安德烈從擱板上面拿下一本書來,用小刀的尖端指著封面上的字母,問她:
  “這個念什么?”
  “P!”她笑著回答。
  “那么這個呢?”
  “A……”
  她有點不好意思,而且有點懊惱。她覺得安德烈的眼睛用著一種隱匿的微笑在那里笑她,所以努力避開了他的眼光。
  但是他的聲音聽來卻溫和而平靜,只是面孔上非常嚴肅。
  “安德留夏,你真的想要教我嗎?”母親不由得苦笑著問。
  “這有什么假的?”他回答。“你既是認過的,那么記起來是很容易的。即使沒有奇跡,——也不會有壞處。如果有了奇跡,那不是很好嘛!”
  “可是俗語說得好:‘看了圣像,不是就能夠在為圣人的。’”
  “噯噯!”霍霍爾搖著頭說。“俗語多得很。知道的少一點,睡得熟一點,這不是很對嗎?心里想著俗語,就是要它結(jié)好一根鞭子,來管好自己的靈魂的。這個是什么字母?”
  “π!”母親說。
  “對!你看這個字母伸胳膊撐腿的。好,這個呢?”
  她集中了她的視力,吃勁兒地動著她的眉毛,拼命地回想那已經(jīng)忘記了字母。在不知不覺之間,只顧著努力,反倒把一切都忘記了。但是,不大一會兒工夫,她的眼睛就疲倦起來了。起初滴下的是疲憊的眼淚,后來卻撲簌簌地流下了悲傷的淚水。
  “我還認字呢!”她抽咽了一下,說道。“四十歲的人了,才剛剛開始認字……”
  “不必哭!”霍霍爾親熱地低聲解勸。“在以前,你是不能過別的生活的,——現(xiàn)在,您總算明白了您過得不好,成千上萬的人,他們可以過比你更好的日子,——可是他們卻像家畜一樣地生活著,而且還在那里夸耀,說他們過的生活很好!有什么好呢?一個人,今天是做工、吃飯,明天也是做工、吃飯,難道就這樣一生一世就是做工、吃飯嗎?
  “在這樣做工、吃飯的時候,生了孩子,起初還湊和著撫養(yǎng)他們,后來逐漸地他們也得吃很多的飯了,于是就對他生起氣來,大聲地罵他們:飯桶!快點長大!到了可以做工的年齡了,于是,又使他們的兒子變成家畜,而他們的兒子又是為著填飽自己的肚子去做工,——結(jié)果,還是這一套生活,像驢拉磨似的!——只有從理性上打斷了鎖鏈的人,才是真正的人。譬如現(xiàn)在您,正在用盡自己的力量開始做著這件事。”
  “哪里呀,我算什么?”她唏噓著。“我還能有什么用處?”
  “為什么要這樣說呢?這是和那雨一樣的,每一滴都能滋養(yǎng)種子。你已經(jīng)開始讀書識字了呀……”
  他笑起來,站起身在房間里走著。
  “對,您學習吧!……等巴威爾出來,一看您,——嘿,怎么啦?”
  “呀呀!安德留夏!”母親說,“年輕人,什么都是簡單的。但是上了年紀——悲傷多起來了,力量卻越來越少,頭腦就完全不好使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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