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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阿達

  多雨的夏季之后,接著是晴朗的秋天。果園里的樹枝上掛滿了各種果實。紅的蘋果象牙球一樣的發光。有些樹木早已披上晚秋燦爛的裝束:那是如火如荼的顏色,果實的顏色,熟透的甜瓜的顏色,橘子與檸檬的顏色,珍饈美饌的顏色,烤肉的顏色。林中到處亮出紅紅的光彩;透明的野花在草原上好似朵朵的火焰。
  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他在一個山坡上走下來,邁著大步,因為是下坡路,差不多是連奔帶跑的了。他哼著一個調子,那節奏在散步開始的時候就在腦子里盤旋不已。滿面通紅,敞開著衣服,他一邊走一邊揮著手臂,眼睛象瘋子一般骨碌碌的亂轉;在路上拐彎的地方,他忽然撞見一個高大的黃頭發的姑娘,撲在一堵墻上,使勁拉著一根粗大的樹枝,摘著紫色的棗子狼吞虎咽。他們倆一見之下都愣了一愣。她含著滿嘴的東西,呆呆的對他望了一會,大聲笑了。他也跟著笑了。她的模樣教人看了好玩:圓圓的臉嵌在金黃的蜷頭發中間,粉紅的腮幫很飽滿,一雙大藍眼睛,鼻子大了一點,鼻尖儼然的向上翹著,嘴巴又小又紅,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四個狠巴巴的犬牙特別顯著,下巴頦兒很肥,個子又胖又高,非常壯健。克利斯朵夫對她嚷著,
  “好啊,你多吃一點罷!”
  說完他就想繼續趕路,可是被她叫住了。
  “先生!先生!發發善心幫我下來行不行?我沒法……”
  他回頭走了幾步,問她是怎樣上去的。
  “用我的手腳啰,……爬上來總是容易的……”
  “尤其在頭上掛著開胃的果子的時候……”
  “是啊……可是吃過了就沒有勇氣,不知道怎么下地了。”
  他看著她吊在高頭,說:“這樣你不是挺舒服嗎?還是消消停停待在這兒罷。我明天再來看你。再見了。”
  他身子可并不動,只管站在她下面。
  她裝做害怕的神氣,拿腔做勢的哀求他別把她丟在這兒。他們一邊笑一邊彼此望著。她指著手里抓住的椏枝問:“你也來一點兒罷?”
  克利斯朵夫自從和奧多一塊兒玩的那個時候起,到現在還不知道尊重私人的產業,便毫不遲疑的接受了。而她也就好玩的把棗子望他身上大把大把的丟下來。等他吃過以后,她又說:“現在我可以下來了罷?……”
  他還俏起的讓她等了一會。她在墻上開始不耐煩了。最后他說:“好,來罷!……"他一邊說一邊對她張開手臂。
  但她正要跳下來的時候又說:“等一忽兒,讓我再多摘幾顆帶著走!”
  她把能夠采到的最好的棗子統統采下,裝滿了上衣的衣兜,又警告他:“小心!接我的時候別把它們壓壞了!”
  他幾乎想故意把它們壓壞。
  她從墻上彎下身子,跳在他的臂抱里。他雖然很結實,她的體重也差點兒使他望后翻倒。他們個子一樣高,臉也碰到了。他吻著她滿是棗子汁的嘴唇,她也大大方方還了他一吻。
  “你上哪兒去?"他問。
  “我不知道。”
  “你是一個人出來散步的嗎?”
  “不,還有朋友呢。可是我跟他們走失了……哎!喂!"她突然大聲叫起來。
  沒有回音。她也滿不在乎。兩人就信步望前走去。
  “你呢,你往哪兒去?"她問。
  “我也不知道。”
  “那末很好。咱們一塊兒走罷。”
  她從上衣兜里掏出棗子咬起來了。
  “你要吃壞肚子了,"他說。
  “才不會呢!我整天都吃的。”
  從上衣的隙縫里,他看到了她的襯衣。
  “你看,棗子都烘熱了,"她說。
  “真的嗎?”
  她笑著遞了一個給他。他拿去吃了。她一邊象小孩子般吮著棗子,一邊從眼梢里覷著他。他不大知道這樁奇遇等會兒怎么結束。她可至少有點兒預感了。她等著。
  “哎!喂!"有人在樹林里喊。
  姓答應了一聲:“哎!喂!"又接著對克利斯朵夫說:“原來他們在那兒,還算是我運氣!”
  其實她倒認為是不運氣。但女人是不能說出心里的意思的……謝天謝地!要不然世界上就不可能有什么禮教了……
  人聲慢慢的逼近。她的朋友們快走到大路上來了。她忽然把身子一縱,跳過路旁的土溝,爬上土堆,躲在樹木后面。他看著她這種舉動覺得奇怪。她可做看手勢硬要他過去,他就跟著她,一路進了樹林。走得相當遠了,她又叫起來:
  “哎!喂!……"接著又對克利斯朵夫解釋:“至少得教他們來找我。”
  那些人在大路上停著腳步,聽她的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他們答應了一聲,也進了樹林。她可是并不等,只一忽兒往東,一忽兒往西的亂竄。他們直著嗓子叫她,叫到后來也不耐煩了,覺得要找著她的最好的辦法是不去找她,就嚷了聲:“好,希望你一路順風!"說完他們徑自唱著歌走了。
  他們對她這樣的置之不理,使她大為氣惱。她的確想擺脫他們,可不答應他們這樣輕易的對付她。克利斯朵夫看著呆住了:和一個陌生女子玩捉迷藏,他覺得并沒多大興趣;他也不想利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機會。她也沒有這個念頭;氣憤之下,她已經把克利斯朵夫忘了。
  “噢!豈有此理!"她拍了拍手說,"他們竟不管我啦?”
  “那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嗎?"克利斯朵夫說。
  “不是的!”
  “明明是你躲開的。”
  “我躲開是我的事,跟他們不相干。他們應當來找我。我要迷了路怎么辦呢?……”
  她想著可能遭遇到的情形自憐自嘆氣來,要是……要是碰到了跟剛才相反的事又怎么辦呢!
  “哼!我一定得把他們罵一頓。”
  她邁開大步,望回頭的路上奔去。
  上了大路,她想起了克利斯朵夫,又望著他。——可是情形已經不同。她笑了出來。幾分鐘以前盤踞在她心里的小妖怪已經不在了。在另外一個小妖怪還沒來到以前,她對克利斯朵夫覺得無所謂了。而且她肚子很餓,使她想起已經到了晚餐的時間,急于要上鄉村客店去跟朋友們會齊。她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臂,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胳膊上,哼唧著說沒有氣力了。可是她把克利斯朵夫拖著下棋的時候,照舊一邊跑,一邊叫,一邊笑,象發瘋似的。
  他們談著話。她問清楚了他是誰,但她從來沒聽見過他的名字,也不覺得音樂家的頭銜如何了不起。他打聽出她是大街上一家帽子鋪里的女店員,名字叫阿臺哀特,——朋友們都稱她阿達。今天一同出來玩的有一個女同事,和兩個規規矩矩的青年:一個是惠萊銀行的職員,一個是時髦布店的伙計。他們利用星期日出來游玩,約定上勃洛希鄉村客店吃晚飯,——在那兒可以眺望萊茵河上美麗的風景,——然后搭船回去。
  克利斯朵夫和阿達走進客店,三個同伴早已在那里了。阿達對朋友們發了一陣脾氣,抱怨他們不該把她丟下,接著把克利斯朵夫給介紹了,還說是他救了她的。他們完全不把她的怨嘆當真;但他們認得克利斯朵夫:銀行職員是因為久仰他的大名,布店伙計是因為聽過他的幾個曲子,——(他馬上哼了一段)。他們對他表示的尊敬引動了兩個姑娘的好奇心。阿達的女友,彌拉,——真名叫做耶娜,——是一個暗黃頭發的女孩子,眼睛睒個不停,腦門上骨頭很顯著,頭發很硬,臉蛋象中國女人,黃澄澄的油膩的皮色,有些怪模怪樣,可是不俗,頗有動人之處。她立刻對宮廷音樂師大獻殷勤。他們請他賞光和他們一塊兒吃飯。
  他從來沒受過這樣的恭維:每個人都尊敬他奉承他,兩個婦女,彼此不傷和起的,爭著要博取他的歡心。她們倆都在追求他:彌拉用的手段是特別周到的禮貌,躲躲閃閃的眼睛,在桌子底下輕輕碰他的腿;——阿達可厚著臉把她的眼睛,嘴巴,和漂亮的人品所有的魅力一起施展出來。這種不大雅觀的賣弄風情,使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心里發慌。但這兩個大膽的女子,和他家里那些面目可憎的人比較,究竟是別有風味。他認為彌拉很有意思,比阿達聰明;可是她那種過分的客套和意義不明的笑容使他又喜歡又厭惡。她敵不過阿達朝氣蓬勃的魅力;而她也很明白這一點,一發覺沒有了希望,就不再堅持,照舊笑盈盈的,耐性的,等著自己當令的日子。至于阿達,看到自己能夠左右大局了,也不再進攻;她剛才的舉動,主要是為跟她的女友搗亂;這一點成功了,她也就感到滿足。但她已經弄假成真。她在克利斯朵夫的眼中逜E摸出被她燃燒起來的熱情;而這熱情也在她胸中抬頭了。她不作聲了,那套無聊的搔首弄姿的玩藝兒也停止了,他們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嘴上都還有那個親吻的余味。他們時常突然之間附和別人的說笑,鬧哄一陣;隨后又不出一聲,彼此偷偷的瞧著。臨了他們連瞧都不瞧了,仿沸怕流露真情似的。他們都一心一意的在那里培養自己的情欲。
  吃完飯,大家準備動身了。要到渡輪的碼頭,還得在樹林中走兩里路。阿達第一個站起來,克利斯朵夫跟在后面。他們在門口的階沿上等著其余的同伴:——兩人并肩站著,一言不發,濃霧中只有客店門前那盞獨一無二的掛燈透出些少光明……
  阿達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拉著他沿著屋子望園中黑暗的地方走去。在一座掛滿葡萄藤的平臺底下,他們躲了起來。四下里一片漆黑。他們彼此看不見。柏樹的梢頭在風中搖曳。他的手指被阿達緊緊的勾著,感覺到她手指上的暖氣,聞到系在她胸口的葵花的香味。
  她突然之間把他拉在懷里;克利斯朵夫的嘴碰到了阿達的被霧水沾濕的頭發,他吻著她的眼睛,睫毛,鼻孔,胖胖的臉蛋,嘴角,找來找去找到了她的嘴唇,膠住了。
  其余的人出來了,叫著:“阿達!……”
  他們一動不動,緊緊的抱著,幾乎停止了呼吸。
  他們聽見彌拉的聲音說:“他們走在前面去了。”
  同伴的腳聲在黑暗里遠去。他們倆摟得更緊了,喃喃的吐出幾個熱情的字。
  村里的大鐘遠遠的響起來。他們松了手。得趕快的奔到輪船碼頭了。兩人一句話也不說,挽著胳膊,握著手,調整著腳步上路,——那是象她的為人一樣急促而堅決的步子。路上很荒涼,田野里沒有一個人,十步之外看不見一點東西;在這樣可愛的良夜,他們心定神安,穩穩實實的走著,從來也不蹴到地下的石子。因為已經落后,他們就抄著近路。曲折的小道在葡萄園中忽上忽下,然后又有一大段沿著半山腰前進。他們在濃霧中聽見河水的洶洶聲,輪船靠埠時的機軸聲,便離開了正路,望田間斜刺里奔去,終于到了萊茵河畔的岸上,但離開碼頭還有一程路。兩人安定的心緒并沒受到騷亂。阿達忘了晚間的疲倦。在靜寂的草地上,在罩著朦朧的月色而霧氣更濕更濃的河邊,他們仿佛能夠走上一夜。輪船的汽笛響了,那個妖魔般的大東西在黑暗中離了岸。“好,咱們搭下一班罷。"他們笑著說。
  一陣水浪沖在河邊的沙灘上,在他們的腳下四散分濺。
  碼頭上人家告訴他們:“最后一班才開出。”
  克利斯朵夫的心忐忑跳著。阿達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緊了。“得了吧,"她說,"明兒總該有一班吧。”
  幾步路以外,在霧的光暈中,一盞燈掛在臨河的平臺上,發出閃閃的微光。再遠一點,有幾扇照亮的玻璃窗,原來是一家小客店。
  他們走進園子。細沙在腳下悉悉索索的響著。他們摸索著找到了梯子的踏級,進門的時候屋子里正在開始熄火。阿達挽著克利斯朵夫的胳膊,說要一間客房。人家把他們帶進一間臨著園子的臥室。克利斯朵夫靠在窗上,看著河中變幻不定的水光和豆一般的燈光,巨大的蚊蟲張著翅膀望掛燈的玻璃上亂撞。房門關上了。阿達站在床邊微笑。他不敢瞧她。她也不瞧他,但在睫毛底下留神著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動作。每走一步,樓板就會格格的響。客店里無論多么細小的聲音都聽得見。他們坐在床上,一聲不出的緊緊摟抱了。
  園子里搖曳不定的燈光熄滅了。一切都熄滅了。……
  黑夜有如深淵……沒有光明,沒有意識……只有生命。曖昧的,兇狠的,生命的力。強烈的歡樂。痛快淋漓的歡樂。象空隙吸引石子一般吸引生命的歡樂。情欲的巨潮把思想卷走了。那些在黑夜中打轉的陶醉的世界,一切都是荒唐的,狂亂的……
  夜里……有的是他們混和在一起的呼吸,有的是交融為一的兩個身體的暖氣,有的是他們一起陷了進去的麻痹的深淵……一夜有如幾十百夜,幾小時有如幾世紀,幾秒鐘的光陰象死一樣的長久……他們做著同一個夢,閉著眼睛說話,蒙眬中互相探索的腳碰到了又分開了,他們哭著,笑著;世界消滅了,他們相愛著,共同體驗著睡眠那個虛無的境界,體驗那些在腦海中騷亂的形象,黑夜的幻覺……萊茵河在屋下小灣中唧唧作響;水波在遠處撞著暗礁,仿佛細雨打在沙上。泊船的浮埠受著水流激蕩,發出呻吟聲。系著浮埠的鐵索一松一緊,發出釘鐺聲。水聲一直傳到臥室里。睡的床好比一條小船。他們偎倚著在眩目的波浪中浮沉,——又象盤旋的飛鳥一般懸在空中。黑夜變得更黑了,空虛變得更空虛了。他們彼此擠得更緊,阿達哭著,克利斯朵夫失去了知覺,兩人一起在黑夜的波濤中消失了……
  黑夜有如死……——為何還要再生?……
  潮濕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兩個軟癱的肉體中重新燃平生命的微光。他醒了。阿達的眼睛對他望著。他們的頭睡在一個枕上。手臂相連。嘴唇膠在一起。整整的一生在幾分鐘內過去了:陽光燦爛的歲月,莊嚴恬靜的時間……
  “我在哪兒呢?我變了兩個人嗎?我還是我嗎?我再也感覺不到我的本體。周圍只有無窮。我好比一座石像,睜著巨大的安靜的眼睛,心里是一片平和……”
  他們又墮入天長地久的睡夢中去了。清澈的遠鐘,輕輕掠過的一葉扁舟,槳上溜滑下來的水珠,行人的腳步,一切黎明時分例有的聲音并沒有打擾他們,只使他們知道自己活在那里,撫摩著他們迷迷忽忽的幸福,使他們加意吟味……
  輪船在窗前呼呼的響著,把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驚醒了。他們預定七點動身,以便準時趕回城里工作。他低聲的問:“你聽見沒有?”
  她依舊閉著眼睛,微微的笑了笑,把嘴唇湊過來,掙扎著把他吻了一下,腦袋又倒在克利斯朵夫的肩上了……他從玻璃窗中望見船上的煙突,空無一人的跳板,一大抹一大抹的濃煙在白色的天空映過。他又昏昏睡著了……
  一小時過去了,他一點兒沒覺得,聽到鐘響才驚跳起來。
  “阿達!阿達!……"他輕輕的在她耳邊叫,"已經八點了。”
  她始終閉著眼睛,擰了擰眉毛,扯了扯嘴巴,表示不高興。
  “噢!讓我睡罷!"她說。
  她掙脫了他的手臂,非常困倦的嘆了口氣,轉過背去又睡了。
  他在她身邊躺著。兩個身體都是一樣的溫度。他胡思亂想起來。血流得那么壯闊,那么平靜。所有的感官都明凈如水,連一點兒小小的印象都非常新鮮的感受到。他對自己的精力與少壯覺得很愉快,想到自己已經成人尤其驕傲。他對他的幸福微笑,覺得很孤獨,象從前一樣的孤獨,也許更孤獨,但那是毫無悲凄而與神明相通的孤獨。再沒有什么狂亂。再沒有什么黑影。天地自由自在的反映在他清明寧靜的心上。他仰躺著,對著窗子,眼睛沉沒在明晃晃的霧濛中,微微笑著:
  “活著多有意思!……”
  哦!活著!……一條船在河上駛過……他突然想起亡故的人,想起那條過去的船,他們不是曾經同舟共濟的嗎?他——她……——是她嗎?……不是這一個睡在身旁的她。——可是那唯一的愛人,可憐的,已經死了的她嗎?但目前這一個又是怎么回事呢?她怎么會在這兒的?他們怎么會到這間房里,這張床上的?他望著她,可不認識她:她是個陌生人;昨天早上,他心中還沒有她。他關于她又知道些什么呢?——只知道她并不聰明,并不和善,也知道她此刻并不美麗:憑她這張憔悴而瞌睡的臉,低低的額角,張著嘴在那里呼氣,虛腫而緊張的嘴唇顯出一副蠢相。他知道自己并不愛她。他不勝悲痛的想到:一開始他就親吻了這對陌生的嘴唇,第一天相遇的晚上就接觸了這個不相干的肉體,——至于他所愛的,眼看她在旁邊活著,死掉,可從來沒有敢撫摩一下她的頭發,而且也從此不可能領會到她身上的香味。什么都完了。一切都化為烏有。塵土把她整個兒搶了去,他竟沒有保衛她……
  他俯在這無邪的睡熟的女人身上,細細端詳她的面貌,用著惡意的目光瞅著她。她覺得了,被他瞧得不安起來,使勁撐起沉重的眼皮對他笑著,象兒童初醒的時候一樣口齒不清的說:“別瞧我呀,我難看得很……”
  她困倦得要死,笑著說:“噢!我真瞌睡得很啊,"接著又回到她的夢里去了。
  他禁不住笑了出來,溫柔的吻著她象兒童一樣的嘴巴跟鼻子,然后又把這個大女孩子瞧了一忽,跨過她的身子,悄悄的起床了。他一離開,她就寬慰的嘆了口氣,伸手伸腳的躺個滿床。他一邊洗臉一邊留神著怕驚醒她,其實她決不會醒的;他梳洗完畢,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眺望霧氣繚繞,象流著冰塊的江面;他迷迷忽忽的沉入遐想,聽到有一曲凄涼的田園音樂在耳邊飄蕩。
  她不時把倦眼睜開一半,茫然望著他,過了幾秒鐘才認出來,對他笑著,又從這個夢轉到別一個夢里去了。她問他是什么時候了。
  “九點差一刻。”
  她蒙眬中想了想:“九點差一刻,那又怎么呢?”
  到九點半,她四肢欠伸了一會,嘆了口氣,說要起床了。
  敲了十點,她還沒有動,可氣惱著說:“啊,鐘又響了!……時間過得真快……”
  他笑了,走到床邊挨著她坐下;她把手臂繞著他的脖子,講她的夢境。他并不留神細聽,常常說幾個溫柔的字打斷她。可是她叫他別作聲,一本正經的,好似講的是最重要的事:
  “她在吃晚飯:大公爵也在座;彌拉是一頭紐芬蘭種的狗……不,是一頭蜷毛的羊,在那里侍候他們……阿達竟會在桌上騰空走路,跳舞,躺著,都是在空中。哦,那是挺方便的;你只要做就是了……你瞧,這樣……這樣……那就行了……”
  克利斯朵夫取笑她,她也笑了,但對他的笑有點兒生氣。她聳聳肩說:“嘔!你完全不懂!……”
  他們在床上吃了早點,用的是同一只碗,同一把羹匙。
  終于她起來了:把被褥一推,伸出美麗雪白的腳,肥胖的大腿,一滑就滑到床前的地毯上。然后她坐著喘了會氣,望著她的腳。末了,她拍拍手要他出去;他稍一遲疑,她就抓著他的肩膀推到門外,把門拴上了。
  她慢騰騰的把美麗的四肢細細瞧了一番,舒舒服服的欠伸了一陣,哼著一支感傷的歌,看見克利斯朵夫在窗上彈指,就把水其他的臉,臨走又在花園里摘了枝頭最后的一朵玫瑰:他們倆終究上船了。霧還沒有散,可是陽光已經透出來了,兩人在乳白色的光中蠕動。阿達和克利斯朵夫坐在船尾,依舊帶著困倦與不樂意的模樣,咕嚕著說陽光射著她的眼睛,一定要整天鬧頭痛了。克利斯朵夫并不把她的話怎么當真,她便沉著臉不出聲:眼睛半開半闔,那種儼然的神氣象個才睡醒的孩子。船到了第二個碼頭,有個漂亮女人上來,坐在靠近他們的地方:阿達就馬上提起精神,和克利斯朵夫說了好些多情而風雅的話,又用品客套的"您"字來了。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著她該用什么理由向女店主解釋她的遲到。她可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嘔,這又不是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
  “我的遲到啰,"她對他的問話有點兒氣惱。
  他不敢追問她遲到的原因。
  “這一回你怎么說呢?”
  “說我母親病了,死了……我哪知道等會兒怎么說呢?”
  這種輕薄的口迫使他聽了很不愉快。
  “我不愿意你扯謊。”
  她可生了起:“告訴您罷,第一我從來不扯謊……第二,我總不成對她說……”
  “為什么不能?"他半說笑半正經的問。
  她聳了聳肩,笑了,說他粗野,下流,并且先請他別對她這么"你呀你呀"的稱呼。
  “難道我沒有權利嗎?”
  “絕對沒有。”
  “憑了咱們的關系還不成嗎?”
  “咱們根本沒有什么關系。”
  她帶著挑戰的神氣,眼睛釘著他笑了;雖然她是說笑,但他覺得,要她一本正經的這樣說,甚至真的這樣想,也不費她什么事。接著大概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分了心,她突然望著克利斯朵夫哈哈大笑,把他擁抱著親吻,一點也不顧忌旁邊的人,而他們也似乎不以為奇。
  如今,他每次散步都得跟那些女店員和銀行職員作伴,他們的俗迫使他很厭惡,時常想在路上和他們走散;但阿達老喜歡跟人別扭,豈不愿意再在林中迷路了。逢到下雨或是因為別的理由而不出城,克利斯朵夫就帶阿達上戲院,逛美術館,逛公園;因為她非要和他一同露面不可,甚至還要他陪著去望彌撒;但他真誠到近乎荒謬的性格,使他自從失掉信心以后不肯再踏進教堂,連管風琴師的職位也早已借端辭掉;而同時他的宗教情緒又太重了(他自己可不知道),不能不認為阿達的提議是種褻瀆的行為。
  晚上他到她家里去。他老在那兒碰到住在一幢屋子里的彌拉。彌拉對他并不記恨,照舊伸出軟綿綿的,大有撫愛意味的手,談些不相干的或是輕薄的事,然后很識趣的溜開了。照理兩個女人在那種情形之下不可能再親密,但她們倒反顯得交情更深,而且形影不離。阿達什么事都不瞞彌拉,彌拉把什么都聽在肚里;說的人和聽的人似乎都一樣的得勁。
  克利斯朵夫和兩個女人在一起覺得很窘。她們之間的友誼,古怪的談話,放浪的行動,尤其是彌拉看事情的態度和見解非常放肆,——(在他面前已經好多了,但那些背后的談話自有阿達告訴給他聽),——她們不顧體統的好奇心,老是涉及無聊的或是淫猥的題目,所有那些曖昧而有點獸性的氣氛,使克利斯朵夫極難受,同時又極有興趣;因為他從來沒見識過。一對小野獸似的女人說著廢話,胡說亂道的瞎扯,傻笑,講到粗野的故事高興得連眼睛都發亮:克利斯朵夫聽著她們簡直給攪糊涂了。彌拉一走開,他真覺得松了口氣。兩個女人在一塊兒等于一個陌生世界,而他完全不懂那個世界的語言。他沒法教她們聽他的:她們連聽也不聽,只取笑他這個陌生人。
  他和阿達單獨相對的時候,他們仍舊說著兩種不同的語言;但至少他們努力想彼此了解。其實,他越了解她,骨子里反而越不了解她。克利斯朵夫在她身上才第一次認識女人。雖然薩皮納可以算是他認識的,但他對她一無所知:她僅僅是他心上的一個夢。如今是阿達來使他找補那個錯失的時間了。他也竭力想解決女人的謎,——而女人或許只有對一般想在她們身上尋求多少意義的人才成其為謎。
  阿達絕對不聰明,而這還不過是她最小的缺點。要是她承認不聰明,克利斯朵夫覺得倒也罷了。然而雖然只知道注意無聊的事,她還自命風雅,很有自信的判斷一切。她談論音樂,對克利斯朵夫解釋他最內行的東西,而她的意見與否決都是絕對的。你根本不用想去說服她,她對什么都有主張,都能領略,自視甚高,頑固不化,虛榮心極重,對什么也不愿而且不能了解。她就是固執到底,不肯去了解事情!當她愿意起著她的優點和缺點,老老實實的保持本來面目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更喜歡她呢!
  事實上,她根本不想用什么頭腦。她所關心的不過是吃,喝,唱歌,跳舞,叫喊,嬉笑,睡覺。她希望快活;要是她真能快活也很不錯了。可是雖然天生的有了一切快活的條件:貪吃懶做,肉欲很強,還有那種使克利斯朵夫又好氣又好笑的天真的自私自利,總而言之,雖然凡是能使自己覺得生活有趣的壞習慣都已齊備,——(也許朋友們并不能因為她的壞習氣而也覺得人生可愛,但一張高高興興的臉,只要長得好看,總還能讓接近的人沾到些快樂的光!)——雖然她有那么多的理由應該對人生滿足,阿達卻沒有這點兒知足的聰明。這個漂亮強壯的姑娘,又嬌嫩,又快活,氣色那么健康,興致那么好,胃口那么旺,居然為自己的身體操心!她一個人要吃幾個人的量,而口口聲聲抱怨身體不行。她不是嘆這個苦,就是嘆那個苦:一忽兒是腳拖不動啦,一忽兒是不能呼吸啦,又是頭痛啦,腳痛啦,眼睛痛啦,胃痛啦,再不然是神魂不安,害了心病。她對每樣東西都害怕,迷信得象個害神經病的,認為到處都有預兆:吃飯的時候,刀子,交錯的叉,同桌的人數,倒翻的鹽瓶等等,全與禍福有關,非用種種的儀式來消災化吉不可。散步的時候,她數著烏鴉,看是從哪個方向飛來的;她走在路上老是留神腳下,倘若上午看見一只蜘蛛爬過,就要發愁,就要回頭走了;你想勸她繼續散步,只有教她相信時間已經過午,所以那是好兆而不是惡兆了。她也怕自己做的夢,絮絮不休的講給克利斯朵夫聽;倘若忘了什么細節,她會幾個鐘點的想下去;她要把每個小地方告訴克利斯朵夫,而那些夢總是一大串荒謬的事,牽涉取古怪的婚姻,死了的人,或是什么女裁縫,親王,諸如此類的滑稽可笑或淫亂的故事。克利斯朵夫非聽她不可,還得發表意見。往往她會給這些胡鬧的夢境糾纏到好幾天。她覺得人生不如意,看人看事都很苛刻,老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嘀嘀咕咕的訴苦。克利斯朵夫離開了那般怨天尤人的小市民,又來碰到他的死冤家,"郁悶而非希臘式的幻想病者",未免太犯不上了。
  她在嘰哩咕嚕的不高興的時候,會突然之間的樂器來,沒頭沒腦的鬧哄一陣;這種興致和剛才的愁悶同樣無理可喻。那時她就沒來由的,笑不完的笑,在田里亂跑,瘋瘋癲癲的胡鬧,玩著小孩子的游戲,扒著泥土,弄著臟東西,捉著動物,折磨蜘蛛,螞蟻,蟲,使它們互相吞食,拿小鳥給貓吃,蟲給雞吃,蜘蛛給螞蟻吃,可是并無惡意,只由于無意識的作惡的本能,由于好奇,由于閑著沒事。她有種永遠不會厭足的需要,要說些傻話,把毫無意思的字說上幾十遍,要搗亂,要刺激人家,要惹人厭煩,要撒一陣野。路上一遇到什么人,——不管是誰,——她就得賣弄風情,精神百倍的說起話來,又是笑又是鬧,裝著鬼臉,引人注意,拿腔做勢的做出種種急劇的舉動。克利斯朵夫提心吊膽的預感到她要說出正經話來了。——而她果然變得多情了,并且又毫無節制,象在別的方面一樣:她大聲嚷嚷的說她的心腹話。克利斯朵夫聽得難受極了,恨不得把她揍一頓。他最不能原諒的是她的不真誠。他還不知道真誠是跟聰明與美貌一樣少有的天賦,而硬要所有的人真誠也是一種不公平。他受不了人家扯謊,而阿達偏偏扯謊扯得厲害。她一刻不停的,泰然自若的,面對著事實說謊。她最容易忘記使他不快的事,——甚至也忘了使他高興的事,——象一切得過且過的女子一樣。
  雖然如此,他們究竟相愛著,一心一意的相愛著。阿達的愛情,真誠不減于克利斯朵夫。盡管沒有精神上的共鳴作基礎,他們的愛可并不因此而減少一點真實性,而且也不能跟低級的情欲相提并論。這是青春時期的美妙的愛:雖然肉感很強,究竟不是粗俗的,因為其中一切都很年輕;這種愛是天真的,差不多是貞潔的,受過單純熱烈的快感洗練的。阿達即使在愛情方面遠不如克利斯朵夫那么無知,但還保存著一顆少年的心,一個少年的身體;感官的新鮮,明凈,活潑,不亞于溪水,差不多還能給人一個純潔的幻象,那是任何東西代替不了的。在日常生活中她固然自私,平庸,不真誠;愛情可使她變得純樸,真實,幾乎是善良的了;她居然能懂得一個人為了別人而忘卻自己的那種快樂。于是克利斯朵夫看著她覺得心都醉了,甚至愿意為她而死:一顆真正動了愛情的心,借了愛情能造出多少又可笑又動人的幻覺,誰又說得盡呢?克利斯朵夫因為賦有藝術家天生的幻想力,所以戀愛時的幻覺比常人更擴大百倍。阿達的一顰一笑對于他意義無窮;親熱的一言半語簡直是她善心的證據。他在她身上愛著宇宙間一切美好的東西。他稱她為他的我,他的靈魂,他的生命。他們都愛極而哭了。
  他們兩人的結合不單是靠歡娛,而還有一種往事與幻夢的說不出的詩意,——是他們自己的往事與幻夢嗎?還是在他們以前戀愛過的人,生在他們以前而現在活在他們身上的人的往事與幻夢?他們林中相遇的最初幾分鐘,耳鬢廝磨的最初幾天,最初幾晚,躺在彼此懷里的酣睡,沒有動作,沒有思想,沉溺在愛情的急流中,不聲不響體會到的歡樂的急流中……這些初期的魅惑沉醉,他們彼此不說出來,也許自己還沒覺得,可是的確保存在心里。突然之間顯現出來的一些境界,一些形象,一些潛伏的思想,只要在腦海中輕輕掠過,他們就會在暗中變色,渾身酥軟,迷迷忽忽的好象周圍有陣蜜蜂的嗡嗡之聲。熱烈而溫柔的光……醉人的甜美的境界使他們的心停止了跳動,聲息全無……這是狂熱以后的困倦與靜默,大地在春天的陽光底下一邊顫抖一邊懶懶的微笑……兩個年輕的肉體的愛,象四月的早晨一樣清新,將來也得象朝露一樣的消逝。心的青春是獻給太陽的祭禮。
  使克利斯朵夫和阿達關系更密切的,莫如一般人批判他們時所取的態度。
  他們初次相遇的第二天,街坊上就全知道了。阿達一點兒不想法隱瞞那段姻緣,反而要把她征服男子的得意在人前炫耀。克利斯朵夫原想謹慎一點,但覺得被大家用好奇的目光釘著,而他又不愿意躲躲閃閃,便干脆和阿達公然露面了。小城里頓時議論紛紛,樂隊里的同事帶著調侃的口氣恭維他,他可置之不理,認為自己的私事用不著別人顧問。在爵府里,他的有失體統的行為也受到了指摘。中產階級的人更把他批起得厲害。他丟掉了一部分家庭教課的差事。還有一部分家庭,是從此在克利斯朵夫上課的時候都由母親用著猜疑的神起在旁監視,好象他要把那些寶貴的小母雞搶走似的。小姐們表面上照理裝得一無所知,實際上可無所不知,于是一方面認為克利斯朵夫眼界太低而對他表示冷淡,一方面可更想多知道些這件事情的底細。克利斯朵夫原來只有在小商人和職員階級中走紅。但恭維與毀謗使他一樣著惱;既然沒法對付毀謗,他便設法不受恭維:這當然是很容易的。他對于大眾的愛管閑事非常惱恨。
  對他最生氣的是于萊老人和伏奇爾一家。他們覺得克利斯朵夫的行為不檢是對他們的侮辱。其實他們并沒當真想招他做女婿,他們——尤其是伏奇爾太太,——一向不放心那種藝術家性格。但他們天性憂郁,老是以為受著命運播弄,所以一發覺克利斯朵夫和洛莎的婚姻沒有了希望,就相信自己原來的確是要那件婚事成功的,而這個打擊又證明他們碰來碰去都是不如意的事。照理,倘若他們的不如意應當歸咎于命運的話,那末就跟克利斯朵夫不相干了;但伏奇爾夫婦的推理,只會使他們找出更多的理由來怨天尤人。因此他們斷定:克利斯朵夫的行為惡劣不單是為了自己尋歡你樂,并且是有心份害他們。除此以外,他們對克利斯朵夫的丑行的確深惡痛絕。凡是象他們那樣虔誠,守禮,極有私德的人,往往認為肉體的罪惡是所有的罪惡中最可恥的,最嚴重的,差不多是唯一的罪惡,因為只有這罪惡最可怕,——安分良民決不會偷盜或殺人,所以這兩樁根本不用提。這種觀點使他們覺得克利斯朵夫骨子里就不是個好人,便對他改變了態度。他們板起一副冰冷的面孔,遇到他就掉過頭去,克利斯朵夫本不希罕和他們交談,對他們的裝腔作勢只聳聳肩膀。阿瑪利亞一方面裝出瞧不其他而躲開他的神氣,一方面又盡量要和他搭訕,以便把心里的話對他說出來:但克利斯朵夫只做不看見。
  他看了真正動心的,只有洛莎的態度。這女孩子對他的批判比她的父母更嚴。并非因為克利斯朵夫這次新的戀愛把她最后的被愛的機會打消了,那是她早知道沒希望的,——(雖然她心里也許還在希望……她是永遠在那里希望的!)——而是因為克利斯朵夫是她的偶像,而這尊偶像如今是倒下來了。在她無邪的心里,這是最大的痛苦,比受他輕視更殘酷的痛苦。從小受著清教徒式的教育,親炙慣了她熱誠信奉的狹隘的道德,她一朝得悉了克利斯朵夫的行為,非但惋惜,而且痛心。他愛薩皮納的時候,她已經很痛苦,已經對她崇拜的英雄失掉了一部分幻象。克利斯朵夫竟會愛一個這樣平凡的人,她覺得是不可解的,不光采的。但至少這段戀愛是純潔的,而薩皮納也沒有辜負這純潔的愛情。何況死神的降臨把一切都變得圣潔了……但經過了那一場,克利斯朵夫立刻愛上另外一個女人,——而且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那真是墮落得不象話了!洛莎甚至為死者抱不平了。她不能原諒他忘掉薩皮納……——其實他對于這一點比她想得更多;她沒法想象一顆熱烈的心同時容得下兩種感情;她認為一個人要忠于"已往",就非犧牲"現在"不可。她純潔,冷靜,對于人生,對于克利斯朵夫,都沒有一點兒觀念。在她心目中,一切都應當象她一樣的純潔,狹窄,守本分。她的為人與心胸盡管很謙卑,可也有一樁驕傲,就是純潔,她對己對人都要求純潔。她不能,永遠不能原諒克利斯朵夫這樣的自暴自棄。
  克利斯朵夫即使不想向她有所聲辯,——(對于一個清教徒式的女孩子根本不能解釋什么),也想跟她談談。他很愿意告訴她,他還是她的朋友,很重視她對他的敬意,而他還有受這敬意的資格。可是洛莎躲著他,冷冷的一聲不出,明明是瞧不其他。
  他對這個態度又傷心又氣憤,自以為不該受此輕蔑;但他的心緒終于給攪亂了,認為自己錯了。而最嚴酷的責備乃是在想起薩皮納的時候對自己的責備。他苦悶的想道:
  “天哪,怎么會的呢?……我怎么會變成這樣的呢?……”
  然而他抵擋不住沖擊他的巨浪。他想到人生是罪惡的,便閉上眼睛不去看它而只顧活著。他多么需要活,需要愛,需要幸福!……他的愛情沒有一點可鄙的地方!他知道愛阿達可能是他的不聰明,沒有見識,甚至也不十分快樂;可是這種愛絕對談不到卑鄙。即使——(他竭力表示懷疑)——阿達在精神方面沒有多大價值,為什么他對于阿達的愛就會因此而減少它的純潔呢?愛是在愛的人的心里,而非在被愛的人的心里。凡是純潔的人,強壯健全的人,一切都是純潔的。愛情使有些鳥顯出它們身上最美麗的顏色,使誠實的心靈表現出最高尚的成分。因為一個人只愿意給愛人看到自己最有價值的面目,所以他所贊美的思想與行動,必須是跟愛情塑成的美妙的形象調和的那種。浸潤心靈的青春的甘露,力與歡樂的神圣的光芒,都是美的,都是有益健康而使一個人心胸偉大的。
  朋友們誤解他固然使他難過,但最嚴重的是他的母親也開始煩惱了。
  這個忠厚的女人決不象伏奇爾一家把做人之道看得那么窄。她親身經歷了多少真正的痛苦,不會再想去自尋煩惱。她生來是個謙卑的人,只受到人生的磨折,沒享到人生的快樂,更不希求快樂,隨遇而安,也不想去了解她的遭遇,絕對不敢批判或責難別人,她自以為沒有這權利。要是旁人的思想跟她的不同,她就自認為愚蠢,不敢說人家錯誤;她覺得硬要他人遵守自己在道德與信仰方面的死板的規則是可笑的。而且,她的道德與信仰完全出之于本能:她只顧自己的純潔與虔敬,全不管別人的行為,這正是一般平民容忍某些弱點的態度。這也是當年約翰·米希爾不滿意她的一點:在體面的與不體面的兩等人中,她不大加以區別;在街上或菜市上,她不怕停下來跟街坊上人盡皆知而正經婦女視若無睹的、那些可愛的女人談話。她覺得分別善惡,決定懲罰或寬恕,都是上帝的事。她所要求人家的只有一點兒親切的同情;為了減輕彼此生活的重擔,這是必不可少的。主要是在于心地好,其余的都無關大體。
  但自從她搬進了伏奇爾的屋子,大家開始來改造她的性格了。那時她已經萎靡不振,無力抵抗,所以房東一家喜歡中傷別人的脾氣更容易把她控制。先是阿瑪利亞抓住了她;在從早到晚一起做活,而只有阿瑪利亞一個人開口的情形之下,柔順而頹喪的魯意莎,不知不覺也染上了批評一切判斷一切的習慣。伏奇爾太太當然不會不說出她對克利斯朵夫的行為是怎么看法。魯意莎的無動于衷使她很氣惱。她覺得魯意莎對他們那么憤慨的事不加過問,簡直有悖禮法;她直到把魯意莎說得心都亂了方始滿意。克利斯朵夫也覺察到這一點。母親雖不敢埋怨他,但每天總得怯生生的,不大放心的,絮絮不休的說幾句;倘使他不耐煩了,把話頂回去,她就不再開口,但眼神還是那么憂郁;有時他出去了一次回來,看出她是哭過了。他對母親的性格認識得太清楚了,知道那些煩惱決不是從她心里來的。——從哪兒來的呢?他完全明白。
  他決意要結束這種局面。一天晚上,魯意莎忍不住眼淚,晚飯吃到一半就站起來,也不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為什么難過。他便急急忙忙奔下樓去,敲伏奇爾家的門。他惱怒極了。他不但因為伏奇爾太太挑撥他的母親而著惱,他還得把她的教唆洛莎跟他不和,把她的中傷薩皮納,以及他幾個月來隱忍著的一切,痛痛快快的報復一下。他胸中的怨氣越積越多,非發泄不可了。
  他闖進伏奇爾太太家里,用著勉強裝做鎮靜,但禁不住氣得發抖的聲音,問她向母親說了些什么,把她弄成這個模樣的。
  阿瑪利亞對他毫不客氣,回答說她愛說什么就說什么,用不著把她的行為向任何人報告,——尤其是對他。她借此機會把久已準備好的一套話統統說了出來,還說要是他母親苦悶,他除了自己的行為以外,用不到再找旁的理由;而那種行為對他是羞恥,對大眾是件丑事。
  克利斯朵夫巴不得她先來攻擊以便反攻。他聲勢洶洶的嚷著說,他的行為是他自己的事,決不管伏奇爾太太高興不高興;她要抱怨,向他抱怨就是,她愛怎么說都可以:那不過象下一陣雨罷了,可是他禁止她,——(聽見沒有?)——他禁止她跟他母親去嚕嗦,要知道侵犯一個又老又病的可憐的女人是卑鄙的。
  伏奇爾太太高聲大叫起來。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對她用這種口氣的。她說她決不受一個野孩子的教訓,——并且還在她自己家里!——她便盡量的羞辱他。
  聽到吵架的聲音,大家都跑來了,——除了伏奇爾,他對于可能妨害他健康的事,一向是躲得老遠的。氣極了的阿瑪利亞把情形告訴了老于萊,老于萊就聲色俱厲的請克利斯朵夫以后少發議論,也不必上門。他說用不著克利斯朵夫來告訴他們怎么做人,他們只知道盡責任,過去如此,將來也如此。
  克利斯朵夫回答說他當然要走的,將來也不再踏進他們家里了。可是他先得把關于這該死的責任的話——(此刻這責任幾乎成為他的私仇了)——痛痛快快說完了才肯走。他說這個責任反而會使他喜歡邪惡。他們拚命把"善"弄得可厭,使人不愿意為善。他們教人在對照之下,覺得那些雖然下流但很可愛的人倒反有種魔力。到處濫用責任這個字,無聊的苦役也名之為責任,無足重輕的行為也名之為責任,還要把責任應用得那么死板,霸道,那非但毒害了人生,并且褻瀆了責任。責任是例外的,只有在真正需要犧牲的時候才用得著,絕對不能把自己惡劣的心緒和跟人過不去的欲望叫做責任。一個人不能因為自己愚蠢或失意而悲苦愁悶,就要所有的人跟他一塊兒悲苦愁悶,跟他一樣過那種殘廢的人的生活。最重要的德性是心情愉快。德性應該有一副快活的,無拘無束的,毫不勉強的面目!行善的人應該覺得自己快樂才對!但那個永不離嘴的責任,老師式的專制,大叫大嚷的語調,無聊的口角,討厭的、幼稚的、無中生有的吵架,那種鬧哄,那種毫無風趣的態度,沒有趣味、沒有禮貌、沒有靜默的生活,竭力使人生變得疲乏的、鄙陋的悲觀主義,覺得輕蔑別人比了解別人更容易的、傲慢的愚蠢,所有那些不成起局、沒有幸福、沒有美感的布爾喬亞道德,都是不健全的,有害的,反而使邪惡顯得比德性更近人情。
  克利斯朵夫這樣想著,只顧對傷害他的人泄忿,可沒有發覺自己和他們一樣的不公平。
  無疑的,這些可憐蟲大致和他心目中所見到的差不多。但這不是他們的錯:那種可憎的面目,態度,思想,都是無情的人生造成的。他們是給苦難折磨得變了形的,——并非什么飛來橫禍,傷害生命或改換一個人面目的大災難,——而是循環不已的厄運,從生命之初到生命末日,點點滴滴來的小災小難……那真是可悲可嘆的事!因為在他們這些粗糙的外表之下,藏著多少的正直,善心,和默默無聲的英勇的精神!……藏著整個民族的生命力和未來的元氣!
  克利斯朵夫認為責任是例外的固然不錯,但愛情也一樣是例外的。一切都是例外的。一切有點兒價值的東西,它的最可怕的敵人,并非是不好的東西,——(連惡習也有它的價值),——而是它本身成了習慣性。心靈的致命的仇敵,乃是時間的磨蝕。
  阿達開始厭倦了。她不夠聰明,不知道在一個象克利斯朵夫那樣生機蓬勃的人身上,想法使她的愛情與日俱新。在這次愛情中間,她的感官與虛榮心已經把所有的樂趣都榨取到了。現在她只剩下一樁樂趣,就是把愛情毀滅。她有那種曖昧的本能,為多少女子(連善良的在內)多少男人(連聰明的在內)所共有的。——他們都不能在人生中有所創造:作品,兒女,行動,什么都不能,但還有相當的生命力,受不了自己的一無所用。他們但愿別人跟自己一樣的沒用,便竭力想做到這一點。有時候這是無心的;他們一發覺這種居心不良的欲望,就大義凜然的把它打消。但多數的時候他們鼓勵這種欲望,盡量把一切活著的,喜歡活著的,有資格活著的,加以摧毀;而摧毀的程度當然要看他們的力量如何:有些是小規模的,僅僅以周圍親近的人作對象;有些是大舉進攻,以廣大的群眾為目標。把偉大的人物偉大的思想拉下來,拉得跟自己一般高低的批評家,還有以引誘愛人墮落為快的女孩子,是兩種性質相同的惡獸。——可是后面的一種更討人喜歡。
  因此阿達極想把克利斯朵夫腐化一下,使他屈辱。其實她還沒有這個力量。便是腐化人家,她那點兒聰明也嫌不夠:她自己也覺得,所以她懷恨克利斯朵夫的一大原因,就是她的愛情沒有力量傷害他。她不承認有傷害他的欲望;要是能阻止自己,也許她還不會這么做。但她認為要傷害他而辦不到未免太起有此理。倘使一個女人沒有一種幻象,使她覺得能完全駕馭那個愛她的人,給他不論是好是壞的影響,那就是這個男人愛她愛得不夠,而她非要試試自己的力量不可了。克利斯朵夫沒有留意到這些,所以阿達說著玩兒問他:
  “你肯不肯為了我把音樂丟掉?"(其實她完全沒有這個意思。)
  他卻老老實實的回答:
  “噢!這個嗎,不論是你,不論是誰,都沒有辦法的。我永遠丟不了音樂。”
  “哼!虧你還說是愛我呢!"她恨恨的說。
  她恨音樂,——尤其因為她完全不懂,并且找不到一個空隙來攻擊這個無形的敵人,來傷害克利斯朵夫的熱情。倘若她用輕蔑的口吻談論音樂,或是鄙夷不屑的批評克利斯朵夫的曲子,他只是哈哈大笑;阿達雖然懊惱之極,結果也閉上了嘴,因為知道自己可笑。
  但即使在這方面沒有辦法,她可發見了克利斯朵夫的另一個弱點,覺得更容易下手:那就是他的道德信仰。他雖然和伏奇爾一家鬧翻了,雖然青年期的心情使他沉醉了,可依陽保存著他那種精神上的潔癖而自己并不覺得,使一個象阿達般的女人看了始而詫異,繼而入迷,繼而好笑,繼而不耐煩,終于惱恨起來。她不從正面進攻,只是狡猾的問:
  “你愛我嗎?”
  “當然。”
  “愛到什么程度?”
  “盡一個人所能愛的程度。”
  “那不能算多……你說,你能為我做些什么?”
  “你要什么就什么。”
  “要你做件壞事你做不做?”
  “要用這種方式來愛你,太古怪了!”
  “不是古怪不古怪的問題。只問你做不做?”
  “那是永遠不需要的。”
  “可是假使我要呢?”
  “那你就錯了。”
  “也許是我錯了……可是你做不做?”
  他想擁抱她,被她推開了。
  “你做還是不做?你說?”
  “不做的,我的小寶貝。”
  她氣憤憤的轉過身子。
  “你不愛我,你根本不謹什么叫做愛。”
  “也許是罷,"他笑嘻嘻的說。
  他明知自己在熱情沖動的時候,會象別人一樣做出一樁傻事,也許壞事,或者——誰知道?——更進一步的事;但他認為很冷靜的說出來以此自豪是可恥的,而說給阿達聽是危險的。他本能的感到他那個心愛的敵人在旁等著,只要他漏出一點兒口風便乘機而入;他不愿意讓她拿住把柄。
  有幾次,她又回到老題目上來進攻了:
  “你是因為你愛我而愛我呢,還是因為我愛你而愛我?”
  “因為我愛你而愛你。”
  “那末假使我不愛你了,你還是會愛我的?”
  “是的。”
  “要是我愛了別人,你也永遠愛我嗎?”
  “啊!這個我可不知道……我想不會吧……總之我那時不再愛別的人了。”
  “我愛了別人,情形又有什么不同?”
  “哦,大不同了。我也許會變,你是一定會變的。”
  “我會變嗎?那又有什么關系?”
  “當然關系很大。我愛的是你現在這樣的你。你要變了,我不敢擔保再愛你。”
  “噢!你不愛我,你不愛我!這些廢話是什么意思?一個人要就愛,要就不愛。如果你愛我,你就該愛我,愛我現在的樣子,也不管我做些什么,永遠得愛下去。”
  “這樣的愛你,不是把你當做畜牲了嗎?”
  “我就是要你這樣的愛我。”
  “那么你看錯人了,"他開玩笑似的說,"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種人。我即使愿意這樣做也未必做得到。何況我也不愿意。”
  “你自命為聰明!你愛你的聰明甚于愛我。”
  “我愛的明明是你,你這個沒良心的!我愛你比你愛自己還深切。你越美麗,心越好,我越愛你。”
  “你倒是個老學究,"她懊惱的說。
  “你要我怎么辦呢?我就是愛美,恨丑。”
  “便是我身上的丑也恨嗎?”
  “尤其是在你身上的。”
  她憤憤的跺著腳:“我不愿意受批判。”
  “那末你盡管抱怨吧,抱怨我批判你,抱怨我愛你,"他溫柔的說著,想撫慰她。
  她讓他抱在懷里,甚至還微微笑著,允許他親吻。但過了一忽,他以為她已經忘了,她又不安的問:“你覺得我丑的是什么呢?”
  他不敢告訴她,只是很懦怯的回答:“我不覺得你有什么丑的地方。”
  她想了一想,笑著說:“你說你是不喜歡扯謊的,可不是?”
  “那我最恨了。”
  “對。我也恨。我從來不扯謊,所以在這方面就不用操心。”
  他對她瞧了瞧,覺得她是說的真心話。對自己的缺點這樣的毫無知覺,他看了心軟了。
  “那末,"她把手臂勾著他的脖子,"假使我一朝愛了別人而告訴了你,你干嗎要恨我呢?”
  “別老是磨我啊。”
  “我不磨你;我不跟你說我現在愛了別人;而且還可以告訴你現在不愛別人……可是將來要是我愛了……”
  “咱們不用想這個。”
  “我可是要想的……那時候你不恨我嗎?總不能恨我吧?”
  “我不恨你,只是離開你。”
  “離開我?為什么?要是我仍舊愛著你的話?……”
  “一邊愛著別人一邊還愛我?”
  “當然啰,那是可能的。”
  “對我們可不會有這種事。”
  “為什么?”
  “因為你愛上別一個的時候,我就不愛你了,決不再愛你了。”
  “剛才你還說:'也許……'現在你說你不愛我了!”
  “這樣對你更好。”
  “為什么?”
  “因為你愛著別人的時候我要是還愛你,那末結果對你,對我,對別人都是不利的。”
  “哦!……你簡直瘋了。那末我非一輩子和你在一塊兒不可嗎?”
  “放心,你是自由的。你愛什么時候離開我就什么時候離開我。可是那時候不是再會而是永別了。”
  “但要是我仍舊愛你呢?”
  “愛是需要彼此犧牲的。”
  “那末你犧牲罷!”
  他對她這種自私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了。
  “片面的犧牲只能造成片面的愛,"他說。
  “絕對不會的,它能造成雙方的愛。如果你為我而犧牲,我只有更愛你。你想想罷,在你一方面,既然能為我犧牲,就表示你非常愛我,所以你就能非常幸福了。”
  他們笑了,很高興能夠把彼此那么認真的意見丟開一下。
  他笑著,他望著她。其實她的確象她所說的,決無意思此刻就離開克利斯朵夫;雖然他常常使她膩煩,使她氣惱,她也知道象他這樣的忠誠是多么可貴;而且她也并不愛別人。她剛才的話是說著玩的,一半因為知道他不喜歡這種話,一半因為覺得玩弄這些危險而不清不白的思想自有一種樂趣,象小孩子喜歡攪弄臟水一樣。他知道這點,并不恨她。但對于這一類不健全的辯難,對于跟這個捉摸不定而心神不安的女子的爭執,他覺得厭倦了;為了要無中生有的,在她身上找出優點來騙自己而化那么大的勁,他也厭倦了,有時甚至厭倦得哭了。他想:“為什么她要這樣呢,一個人為什么要這樣呢?人生真無聊!"……同時他微微笑著,望著俯在他身上的那張嬌艷的臉,藍的眼睛,花一般的皮色,愛笑愛嘮叨而帶點蠢相的嘴巴,半開半闔的,露著舌頭與滋潤的牙齒的光彩。他們的嘴唇差不多碰上了;可是他仿佛是遠遠的看著她,很遠很遠,象從別一個世界上望過來的;他眼看她慢慢的遠去,隱沒在云霧里了……隨后他竟瞧不見她了,聽不見她了。他忘了一切,只想著音樂,想著他的夢,想著跟阿達完全無關的事。他聽見一個調子。他靜靜的在那里作曲……啊!美妙的音樂!……多么凄涼,凄涼欲絕!可又是溫柔的,慈愛的……啊!多么好!……可不是?可不是?……其余的一切都是虛幻的。
  他被人抓著手臂推了幾下,聽見有個聲音喊著:
  “喂,你怎么啦?你真的瘋了嗎?干嗎這樣的瞅著我呢?干嗎不回答我呢?”
  他又看到了那雙望著他的眼睛。那是誰啊?……——啊!是的……——他嘆了一口氣。
  她仔細的把他打量著,要知道他想些什么。她弄不明白,只覺得自己白費氣力,沒法把他完全抓住,他老是有扇門可以逃的。她暗中生氣了。
  有一次她把他從這種出神的境界中叫回來,問:“干嗎你哭呀?”
  他把手抹了抹眼睛,才覺得濕了。
  “我不知道,"他說。
  “干嗎你不回答?我已經問了你三遍啦。”
  “你要什么呢?"他語氣很溫和的說。
  她又開始那些古怪的辯論,他做了一個厭倦的手勢。“別急,"她說,"我再說一句就完啦。”
  可是她又滔滔不竭的說開去了。
  克利斯朵夫氣得直跳起來:“你能不能不再跟我說這些下流話?”
  “我是說著玩兒的。”
  “那末找些干凈一點的題目!”
  “至少你得跟我討論一下,說出你討厭的理由。”
  “這有什么理由可說的!譬如垃圾發臭,難道還得討論它發臭的原因嗎?它發臭,那就完了,我只能堵著鼻子走開。”
  他憤憤的走了,邁著大步,呼吸著外邊冰冷的空氣。
  可是她又來了,一次,兩次,十次。凡是能傷害他良心的,使它難堪的,她都一起抖出來擺在他面前。
  他以為這不過是一個神經衰弱的女子的病態的玩藝兒,喜歡把磨人當作消遣。他聳聳肩膀,或是假裝不聽她的,并不拿她當真。但他有時仍不免想把她從窗里扔出去:因為神經衰弱這個病和鬧神經衰弱的人對他都不是味兒……
  然而只要離開她十分鐘,他就會把一切討厭的事忘得干干凈凈。他又抱著新的希望新的幻象回到阿達身邊去了。他是愛她的。愛情是一種永久的信仰。一個人信仰,就因為他信仰,上帝存在與否是沒有關系的。一個人愛,就因為他愛,用不著多大理由!……
  克利斯朵夫和伏奇爾一家吵過以后,不能再在他們屋子里住下去了,魯意莎只能另找一所屋子。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的小兄弟,久無音訊的恩斯德,突然回家了。他試過各種行業,結果都給人攆走。丟了差事,不名一文,身體也攪壞了,他認為還是回到老家來養息一下的好。
  恩斯德和兩個哥哥的關系都不算壞;他們瞧不其他,他知道這點,可并不介意,所以不恨他們。他們也不恨他,因為恨他也是徒然。人家無論對他說什么都等于是耳邊風。他瞇著諂媚的眼睛笑著,裝做痛悔的神氣,心想著別處,嘴里可是諾諾連聲,說著道謝的話,結果總在兩個哥哥身上敲到一些錢。克利斯朵夫對這個討人喜歡的壞蛋,不由自主的很有好感。他外表更象他們的父親曼希沃。和克利斯朵夫一樣的高大,結實,他五官端正,面貌之間好似人很爽直,眼神清朗,鼻子筆直,嘴巴帶著笑意,牙齒美麗,舉動很迷人。克利斯朵夫一看見他心就軟了,預先準備好要責備他的話,連一半都沒說出;他骨子里對這個漂亮少年有點象母親對兒子那樣的偏寵,他不但和他同一血統,而且至少在體格上是替他掙面子的。他認為這兄弟心并不壞,再加恩斯德也一點兒不傻。他雖然沒有教育,倒也不俗,甚至對陶養心情的活動還感到興趣。他聽著音樂覺得津津有味,盡管不懂哥哥的作品,可仍好奇的聽著。克利斯朵夫一向沒有得到家里的人多少同情,所以在某些音樂會中看到小兄弟在場也很高興。
  但恩斯德主要的本領,是徹底認識和善于利用兩個哥哥的性格。克利斯朵夫知道恩斯德的自私和薄情,知道他只有用得著母兄的時候才想到他們,但他照舊受他甜言蜜語的哄騙,難得會拒絕他的要求。他對他比對另一個兄弟洛陶夫喜歡得多。洛陶夫為人規矩安分,做事認真,很講道德,不向人要錢,也不拿錢給人,每星期日照例來看一次母親,待上一個鐘點,老講著自己的事,自吹自捧,吹他的商店和有關他的一切,從來不問一下別人的事,一點兒不表示關心,時間一到就走,認為責任已盡,有了交代了。這個兄弟,克利斯朵夫簡直受不了。他在洛淘夫回家的時候總想法待在外邊。洛陶夫可是忌妒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藝術家,克利斯朵夫的名片使他心里難過。然而他在他的商人社會中常常利用哥哥的聲譽,只從來不跟母親或克利斯朵夫提到,假裝不知道哥哥有什么名望。反之,凡是克利斯朵夫出了點不愉快的事,哪怕是極小的,他都知道。克利斯朵夫瞧不起這些胸襟狹窄的行為,只做不覺得;但他從來沒想到(要是發覺了,他是受不住的),洛陶夫所知道的對他不利的消息,一部分是從恩斯德那里來的。這小壞蛋把克利斯朵夫跟洛陶夫不同的地方看得很清:當然他承認克利斯朵夫的優越,或許還對他的戇直有些略帶譏諷意味的同情。但他決不肯不利用克利斯朵夫的戇直;另一方面,他盡管瞧不起洛陶夫的心地不好,也照舊不顧羞恥的利用他那種心地。他迎合洛陶夫的虛榮和忌妒,恭恭敬敬聽他的埋怨,把城里的丑事,尤其是關于克利斯朵夫的,告訴他,——而恩斯德對于克利斯朵夫的事也知道得特別詳細。終于他目的達到了:洛陶夫雖然那么吝嗇,結果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樣讓他把錢騙了去。
  這樣,恩斯德一視同仁的利用他們,也一視同仁的嘲笑他們。而他們兩個也一樣的喜歡他。
  恩斯德雖是詭計多端,回到老家的時候情形也怪可憐了。他從慕尼黑來,在那兒他丟了最后一個差事,照例他是謀到一個事馬上就會丟了的。一大半的路程,他是走的,冒著大雨,晚上天知道住在哪兒。渾身泥巴,衣衫襤褸,他簡直象乞丐一樣,咳嗽又非常厲害,因為在路上害了惡性支氣管炎。一看見他這副模樣的回來,魯意莎駭壞了,克利斯朵夫真心感動的迎上前去。眼淚不值錢的恩斯德,少不得借此利用一下;于是大家都動了感情,三個人哭做一團。
  克利斯朵夫騰出他的房間;大家熏暖了被窩,把似乎快要死下來的病人安置睡下。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輪流在床頭看護。既要請醫生,買藥,又要在房里生火,張羅一些特殊的食物。
  接著他們又得想到替他從頭到腳,里里外外,把衣服鞋襪都辦起來。恩斯德讓他們去費心。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滿頭大汗的,到處去設法弄錢。這時他們手頭很拮據:新近搬了家,屋子是照樣的不舒服,租金倒更貴;克利斯朵夫教課的差事減少了,支出可加增了許多。他們平時僅僅弄到一個收支相抵,此刻更不得不想盡方法籌款。當然,克利斯朵夫可以向洛陶夫要錢,他才更有力量幫助恩斯德;可是克利斯朵夫不愿意,他定要爭口氣,獨力來救濟小兄弟。他認為這是自己的責任,因為他是長兄,尤其因為他是克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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