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资源站www国产在线资源,国产偷窥熟妇高潮呻吟,潮湿的心动漫在线观看免费未删减,欧美日韩国产成人精品

唐詩 宋詞 元曲 近代詩 文言文 寫景的古詩 論語 詩經 孫子兵法 愛國的詩句 李白 杜甫
當前位置:查字典>>名著閱讀>>交際花盛衰記>>第一章

第一章

  一八二四年,巴黎歌劇院舉行最后一場舞會◎時,一位年輕人在走廊和觀眾休息室踱來踱去,走路的姿態顯示出他在尋找一個因意外情況而留在家中無法脫身的女子。他那英姿勃勃的外表使好幾個戴假面跳舞的人驚慕不已。他時而無精打采,時而急不可待,這種步態的奧秘只有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和老于世故的閑漢才能知曉。在這個盛大的交際場合,人們很少彼此注意,各人都有自己熱衷的事情,大家關心的就是消遣本身。那時髦青年只顧焦急地找人,其他一切都已置之度外,對自己在人群中引起哄動竟然沒有察覺:某些戴假面的人戲謔似的贊美,另一些人發自內心的驚嘆,尖酸刻薄的插科打諢,還有最溫情脈脈的話語,這一切他全然沒有聽見,全然沒有看見。盡管他的俊俏外表頗似那些前來歌劇院尋花問柳的非同一般的人物--這些人期待舞會上的艷遇,就像期待弗拉斯卡蒂◎時代輪盤賭上出現的好運氣--但他卻對這個晚會上的成功充滿布爾喬亞式的自信。他該是組成歌劇院整個假面舞會的那種三人神秘劇中的主角,這些神秘劇只有扮演角色的人才會知道。因為,對于那些為了能向別人說一句“我見識過”而來的青年女子,對于外省人,對于缺乏閱歷的年輕人和外國人來說,歌劇院該是令人厭倦的場所。對他們來說,這黑壓壓的人群,來來回回,上上下下,慢慢吞吞或急急匆匆,扭動著,轉過來,又轉過去,只能把他們比作在柴垛上爬動的螞蟻。以上這些人對這些舉動之不理解,不亞于不識帳本的下布列塔尼農民對交易所的不理解。在巴黎,除了極個別情況,男人并不化裝。一個男人穿上多米諾外衣◎,顯得滑稽可笑。民族特性從這上面獲得充分顯示。想掩飾自己幸運的人可以不露面去歌劇院參加舞會。完全被迫進去的人,一進去就立刻出來。最有趣的景象之一是門口發生的擁擠,從舞會一開始就是這樣:如潮的人群向外涌,與進去的人扭作一團。化裝的男人要么是妒火中燒的丈夫,來這里窺探妻子的行蹤,要么是有錢的丈夫,他們不愿妻子窺探自己的行蹤。兩種情形都很可笑。
  ◎當時歌劇院坐落在勒帕爾蒂埃街。舞會的傳統可上溯至一七一五年。它與狂歡節同時,或提前半個月開始。舞會上,女子戴玄色半截面罩,穿黑色或玫瑰色、藍色長裙,男子穿黑色禮服。社會各階層都可參加,人數眾多。常有人耍惡作劇。一八三六年以后才變成假面舞會。一八二四年歌劇院的最后一場舞會于二月二十八日舉行。
  ◎弗拉斯卡蒂賭場位于黎希留街,是當時巴黎最著名的賭場之一。
  ◎化裝舞會上穿的一種帶風帽的長外衣。
  有一個引人注目◎的假面人,又矮又胖,活像一個酒桶在地上滾動。他這時候盯上了那個年輕人,而年輕人自己并不知曉。歌劇院每一個常客都知道,這個穿多米諾外衣的人,要么是企業管理人,或經紀人,或銀行家,要么是公證人,或某個懷疑妻子不貞的有產者。實際上,在上流社會,誰都不會緊追叫人丟臉的證據不放。好幾個假面人已經摘下面具,取笑這個奇形怪狀的人物;另一些人斥責他,幾個年輕人對他恣意挖苦。他的寬闊的身軀和他的舉止儀態說明,他對這些無關緊要的表示全然嗤之以鼻。那個年輕人走到哪里,他也就跟到哪里,就像一頭被追趕的野豬,毫不顧及耳邊呼嘯的子彈和身后狂吠的獵狗,一個勁兒向前沖去。雖然乍看上去,快樂和憂慮都披上了同樣的外衣,都是名貴的威尼斯黑色長袍,雖然歌劇院舞會上一切都模糊不清,斑駁陸離,但是,組成巴黎社會不同圈子的人都在這里相聚,重新相認,彼此小心翼翼。對幾個熟悉內情的人來說,一些概念已非常明確,對這本難解的利害相關的書,完全能像一本有趣的小說一樣一目了然。在那些常客看來,這個人不大走運,他身上肯定帶著某種約定的記號,紅色、白色或綠色的,示意長期爭取的幸福就要來臨。是不是要報什么仇?看到這個假面人形影不離地緊隨這個闊少,幾個游手好閑的人重新回頭端詳這漂亮的面孔,逸樂已把它的神圣光環籠罩到這張臉上。這個年輕人已經激起人們興趣:他越往前走,越引發人們的好奇。何況,他身上的一切都顯示出優越生活的各種習慣。根據我們時代的一條致命的法則,最杰出最有教養的公爵和貴族參議員的兒子與這個昔日在巴黎市區饑寒交迫的可愛少年無論在身體或品德方面都沒有什么區別。英俊和年輕能掩蓋他的極度困乏,他就像很多這樣的年輕人:他們想在巴黎有所作為,卻沒有必要的資本實現自己的抱負,于是每天孤注一擲,向這個王家都城最受奉承的天神--機遇獻祭。然而,他的衣著打扮,他的舉止儀態,都是無可指摘的。他以歌劇院常客的身份在觀眾休息室古典風格的拼木地板上踱進踱出。在這里,和在巴黎所有其他地區一樣,你的舉止會顯示出你是什么人,你在做什么,你來自何方,以及你有什么愿望。這一點,誰會沒有注意到呢?
  ◎原文是assassin,本義殺人犯,暗示假面人是兇手。
  “那個俊俏的年輕人!從這里回頭就能看見他了。”一個假面人說。舞會的常客認出說話的人是一位有教養的女子。
  “您不記得他了嗎?”那個被她挽住胳膊的男子回答說,“杜·更特萊夫人向您介紹過他呀……”
  “您說什么!就是那個她所迷戀的藥劑師的兒子嗎?他后來當了記者,成了科拉莉小姐的情人。”
  “我還以為他那一跤跌得太重,永遠爬不起來了呢。我真不明白,他怎么又能在巴黎社交界露面。”西克斯特·杜·更特萊伯爵說。
  “他有王子的風度,”假面人說,“這當然不是與他同居的那個女演員給予他的。我大姑◎看出了這一點,但沒能幫他擺脫困境。我真想結識一下這個薩爾吉納◎的情婦。跟我說說他生活方面的一些事吧,讓我和他開點兒玩笑。”
  ◎參見《幻滅》,埃斯帕爾侯爵夫人是巴爾日東夫人的弟媳。
  ◎一七八八年意大利歌劇院上演蒙凡爾的抒情喜劇《薩爾吉納或愛情的學徒》,獲得很大成功。主人公薩爾吉納具有誘惑力,舉止又無可指摘。
  這對男女在這個年輕人后邊這樣輕聲嘀咕著,卻被那個寬肩膀的假面人密切注意上了。
  “親愛的夏爾東先生,”拉夏朗特省省長◎說,一邊挽住這個時髦青年的胳膊,“讓我來向您介紹一個人,他很想與您重敘舊好……”
  ◎即夏特萊伯爵。
  “親愛的夏特菜伯爵,”年輕人回答,“是這個人讓我懂得您對我的稱呼是多么可笑。國王的一道敕令已經將我母系祖先的姓氏魯邦普雷還給了我。盡管報上公布過這件事,由于它關系到一個如此卑微的小人物,我還得毫不臉紅地向我的朋友,我的敵人以及毫不相干的人重提這一點。您可以列人您愿意的行列,但是當您妻子還是德·巴爾日東夫人的時候,向我建議過一個措施,我敢肯定,你絕對不會反對這個措施(這句漂亮的俏皮話使侯爵夫人微微一笑,但卻引起了拉夏朗特省省長神經質的顫抖)。“請您告訴他,”呂西安補充說,“我現在的家徽是呈直紋的紅色。綠色圖案的草地上有一頭銀色的發狂的公牛。”
  “銀色的狂徒。”夏特萊重復說。
  “如果您不明白,侯爵夫人會向您解釋,為什么這個古老的盾形紋章比您府上家徽上的王室內侍鑰匙和王國金蜂圖案還要寶貴,那個家徽曾使日名叫內格爾帕麗絲·德·埃斯帕爾的夏特萊夫人大為失望……”呂西安激動地說。
  “既然您認出了我,我就不能再唬弄您了。我無法向您表示,您使我感到多么驚訝。”德,埃斯帕爾侯爵夫人輕聲對他說。這位她從前瞧不起的男人,現在竟這樣放肆和大膽。她為此感到吃驚。
  “那么,夫人,在我前途渺茫,默默無聞之際,得到您的關注十分榮幸,請允許我利用這次機會吧。”他說著,臉上浮現出微笑。這是一個不愿放棄到手的幸福的男子的微笑。
  侯爵夫人感到被呂西安這句明白無誤的話“砍了一刀”(這是英國人的說法),不禁做了一個小小的不協調的動作。
  “我祝賀您步步高升。”杜·夏特萊伯爵對呂西安說。
  “既然是您的祝賀,我理應接受。”呂西安回答說,一邊用無比優雅的姿態向侯爵夫人告別。
  “狂妄自大!”伯爵低聲對德·埃斯帕爾夫人說,“他終于超過了他的祖先。”
  “這些年輕人妄自尊大。當他們在我們面前顯示這一點時,幾乎總是意味著一種非凡的幸運;而對你們這些人,卻預示著倒霉。我們的女友中,誰能把這個漂亮的家伙置于自己的保護之下呢?我真想結識她,要是這樣,我今晚也許能找到一點樂趣了。給我寫那封匿名信,可能是某個對手設下的毒計,因為信里說的就是這個年輕人,他的放肆無禮是別人授意的。您要緊緊盯住他。我去挽住德·納瓦蘭公爵的胳膊。您該知道一會兒怎么找到我。”
  當德·埃斯帕爾夫人走近她這位親戚時,那位神秘的假面人來到她和公爵之間,對她耳語道:“呂西安愛您,那封信是他寫的;您的那位省長是他最大仇人,您是否能在呂西安面前解釋一下?”
  陌生人走開了,留下德·埃斯帕爾夫人單獨站在那里。她疑竇未消,驚奇不已。侯爵夫人不知道上流社會中還有誰能扮演這個假面人的角色。她擔心這是個圈套,便坐到一邊,躲藏起來,呂西安對西克斯特·杜·夏特萊伯爵說話時,故意略去伯爵的那個蘊含似錦前程的“杜”字,◎這種做法讓人嗅到一股蓄謀已久的報復味道。杜·更特萊伯爵遠遠地盯著這位風流調優的俊俏青年。不一會兒,他遇上了另一個年輕人,他覺得可以推心置腹地跟他說說話。
  ◎“杜”與“德”一樣,也是貴族姓氏。
  “嗨,拉斯蒂涅克,你看見呂西安了嗎?他簡直變成另一個人了!”
  “我要是像他那樣俊俏,就會比他更闊了。”那個打扮入時的年輕人回答說,輕率卻又乖巧的口吻流露出雅謔的嘲諷。
  “不!”矮胖的假面人湊近他的耳朵說,他把這個單音節的詞說得很響,以此用千百倍的嘲諷來回擊他的這句戲謔。
  拉斯蒂涅克不是那種甘于忍氣吞聲的人。他像遭到了晴天霹靂,怔怔地站在那里,任憑一只強有力的手把他拖到一個窗口旁邊。他被這只手緊緊扼住,無法動彈。
  “你這只從伏蓋媽媽雞棚里出來的小公雞,為了占有塔葉費老爹的數百萬財產,當最艱難的一步已經走完時,卻喪失了膽量。你要明白,為了你的個人安全,你如果不像對待你所愛的親兄弟那樣對待呂西安,你將會落在我們手里,而我們卻不會受你牽制。你什么話也別說,盡心盡力,否則我要使你不得安寧。呂西安·德·魯邦普雷受到當今最強有力的權勢--教會的庇護。要死要活,你自己抉擇。你的答復呢?”
  拉斯蒂涅克頭暈目眩,就像一個人在森林里沉睡后,睜眼醒來時看到一頭餓獅在自己身邊。他感到恐懼,不過當時沒有目擊者:最勇敢的人這時也會心驚膽戰。
  “只有‘他’才知道……才敢……”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語說。
  假面人抓住他的手,不讓他說完這句話:
  “你就當‘他’那么干吧,怎么樣!”他說。
  拉斯蒂涅克于是就像一個百萬富翁在大路上遇上強盜舉搶瞄準自己時那樣,乖乖地投降了。
  “親愛的伯爵,”他回到夏特萊身邊,對夏特萊說,“如果您珍重自己的地位,您就要像對待有朝一日比您的職位高得多的人那樣對待呂西安·德·魯邦普雷。”
  假面人不覺做了一個使人難以察覺的表示滿意的動作,重新踏著自西安的足跡走去。
  “親愛的老兄,你對他的見解改變得真快呀!”省長驚訝地回答。這驚訝是有道理的。
  “跟那些身為中間派而和右派一起投票的人一樣快。”拉斯蒂涅克回答這位省長兼參事院參議說。幾天來內閣會議上沒有聽到這位參議的聲音。
  “如今能有什么見解呢?有的只是利害關系罷了。”德·呂卜爾克斯聽著他們說話,辯駁了一句。“你們說的是什么事?”
  “是說德·魯邦普雷先生,拉斯蒂涅克想把他作為一個重要人物送給我。”參議對秘書長◎說。
  ◎德·呂卜爾克斯是內政部的秘書長。
  “親愛的伯爵,”德·呂卜爾克斯神情嚴肅地回答他說,“德·魯邦普雷先生是個才華橫溢的青年,他有很硬的后臺。能重新跟他攀上交情,我覺得十分高興。”
  “這樣他將掉進當代那群陰險詭詐的家伙的圈子中了。”拉斯蒂涅克說。
  這三個聊天的人轉身向一個角落走去。那里站著幾位才子,一些多少有點名氣的人,還有好幾個風流雅士。這些先生把自己的看法、俏皮話和對別人的惡語中傷,都列出來放在一起,想以此開開心,或是等待著看熱鬧。在這個奇怪地湊到一起的人群中,呂西安曾經和其中幾位打過交道,有的開誠布公,光明正大,有的陰險狡詐,暗箭傷人。
  “嘿,呂西安,我的孩子,我親愛的寶貝,你現在又筑起了防護的圍墻,又能昂首挺胸了。你是從哪里來的呀?你就這樣借助弗洛麗娜小客廳里送出來的禮物,又騎上你的這匹牲口了。好樣的,我的小伙子!”勃隆代對他說,一邊從斐諾那邊抽出胳膊,走過來親熱地摟住呂西安的腰,把他攔到自己胸前。
  安多什·斐諾是一家雜志社的老板。呂西安幾乎無償地在這家雜志社工作過。勃隆代通過與他協作,向他提供明智的忠告和正確的見解,使他發了財。斐諾和勃隆代是貝特朗和拉東的化身,所不同的僅僅是,拉封丹筆下的貓最終發現它上了當◎,而勃隆代明知自己受騙,卻一直給斐諾賣命。這名出色的筆桿子雇傭兵大概確實當了很長時間的奴隸。斐諾外表笨拙,意志堅強,粗魯愚蠢的言行之中略帶機智,就像粗工吃的面包上抹上一點兒蒜一樣。他善于把從文人和政客放蕩不羈的生活田野里收獲的東西,也就是主意和埃居,裝進自己的谷倉。勃隆代是個倒霉的人,他早就把自己的力氣白白地消耗在他的惡習和懶散上。他需要花錢時,總是捉襟見肘。他屬于富有才華而又窮困潦倒的那一撥。這幫人能為別人發財貢獻自己的一切,而為自己發財卻一籌莫展。他們是一些任憑別人借走自己神燈的阿拉丁。◎這些令人欽佩的出主意的人,當他們沒有受個人利害關系左右時,他們目光敏銳,具有真知灼見。他們用頭腦而不是用雙手工作。他們由此而產生品德上的破綻,低能的人就對他們橫加指責。勃隆代頭一天傷害過一位伙伴,第二天可以把自己的錢掏出來與他一起享用;他今天跟一個人一起吃飯、喝酒、睡覺,明天會把這個人宰了。他的那些有趣的不合常情的行為能被解釋得頭頭是道。他認為整個世界就是一場玩笑,所以也不愿意別人認真對待他。他年輕,受女人愛慕,差不多有了點名氣,生活幸福,不像斐諾那樣考慮攫取財富,以備上了年紀后享用。
  ◎拉封丹寓言《貓和猴子》中,猴子貝特朗叫貓拉東“大顯身手”,火中取栗。猴子吃了貓取出的栗子,貓卻燙傷了爪子。
  ◎阿拉伯故事《一千零一夜》中,窮裁縫的兒子阿拉丁受魔術家指引,在地心找到一盞燈,從而發了財。
  呂西安這時候需要勇氣去搶白勃隆代,使他膛目結舌,就像剛才他逼得德·埃斯帕爾夫人和夏特萊啞口無言一樣。這也許是他最難拿出的勇氣了。可惜在他身上,那美滋滋的虛榮心阻礙著他傲氣的發揮,這種傲氣是做許多大事所必不可少的。他的虛榮心在剛才一個回合中已經得勝:他表現出富有,幸福,對那兩個昔日蔑視他貧窮落魄的人嗤之以鼻。但是,一個詩人難道能像一個老資格的外交官那樣,當面去損害兩個所謂朋友的面子嗎?這兩個朋友在他窮愁潦倒時接待過他,他在憂傷困頓的日子里,到他們家里住過。斐諾、勃隆代和他,三個人曾經是酒肉朋友,他們花天酒地,揮霍掉的不止是他們的債主的錢。如同那些不知道哪里是自己的用武之地的士兵,呂西安這時也跟巴黎許多人采取的態度一樣,再次違逆自己的性格,接受了斐諾的握手,同時沒有拒絕勃隆代的撫摩。任何在新聞界泡過或還在泡著的人,都必須痛苦地去向他所蔑視的人致意,向他最憎恨的敵人微笑,跟最低劣卑鄙的人簽約,同意用向他尋釁的人的錢來酬勞他們而弄臟自己的手。看別人作惡,聽之任之,習以為常,起先是認可,最后自己也去干。長此以往,靈魂被連續可恥的交易不斷玷污,變得越來越渺小。崇高思想的發條生了銹,庸俗的鉸鏈磨損了,可以自由地轉動。阿爾賽斯特這樣的人變成了菲蘭特一類的人◎,傲骨無存,才華消減,對高尚作品的信仰煙消云散,就像一個本來希望能以自己寫出的篇章感到自豪的人,卻煞費苦心炮制下等文章,他的良心早晚會告訴他,這種行為是不可取的。人們來到這里,就像魯斯托,韋爾努那樣,是想成為大作家,結果卻做了無所作為的幫閑文人。因此,骨氣與才情等高的人就是像德·阿爾泰茲之輩善于繞過文學生活的暗礁腳踏實地前進的人,對他們怎樣敬重都不過分。呂西安對勃隆代的曲意奉承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何況勃隆代的思想對呂西安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保持著拉人下水的人對其弟子的巨大影響,而且勃隆代通過跟德·蒙柯爾奈伯爵夫人的私交在上流社會取得了穩固的地位。
  ◎阿爾賽斯特和菲蘭特都是莫里哀喜劇《憤世者》中的人物。前者憤世嫉俗,后者格守中庸之道。
  “你是不是繼承了一個舅舅的遺產?”斐諾開玩笑地問他。
  “我跟你一樣,對傻瓜們定期勒索。”呂西安用同樣的語調回答他。
  “先生好像辦了一份雜志,還是一份報紙?”安多什·斐諾又問道,擺出一副雇主在受他盤剝的人面前所表露的狷傲無禮的神態。
  “我有比這更好的。”呂西安反擊他。總編輯裝腔作勢表現出的優越感刺傷了呂西安的自尊心,使他又意識到自己新的地位。
  “那么,你有什么呢,親愛的?……”
  “我有一個辦法。”
  “一個呂西安辦法?”韋爾努微微一笑,說。
  “斐諾,你這一下被這個小伙子拋在后面了,我早就跟你說過這話。呂西安有才情,你不好好關照他,還排擠他。現在你后悔了,大傻瓜!’渤隆代又說。
  勃隆代像麝一樣精明。他從呂西安的語調、手勢和臉色中看出不止一樁秘密。他于是在撫慰呂西安的同時,用這些話來勒緊韁繩,把他駕馭住。他想了解呂西安為什么回巴黎來,有什么打算,靠什么生活。
  “就算你是斐諾,你也得拜倒在一位你永遠得不到的高手腳下!”勃隆代又說,“先生,你很快會同意:在這批未來屬于他們的精明能干的人群中,他是我們的人!他聰明又俊俏,難道不應該通過你的quibus-cumque viie◎獲得成功嗎?他現在披上了華麗的米蘭盔甲,鋒利的短劍已有一半出鞘,三角旗也已高高舉起!見鬼,呂西安,你這件漂亮的背心是從哪兒偷來的?只有愛情才會尋覓到這樣的料子。你有一處住宅嗎?此刻,我需要朋友們的地址,因為我還不知道該去哪里過夜呢。斐諾今晚把我掃地出門,借口很一般,說是準備發大財。”
  ◎拉丁文:途徑,不管什么途徑。
  “我的老兄,”呂西安回答說,“我實行一條公認的準則:Fuge,late,tace ◎有了這一條,準能安穩地生活。我走了。”
  ◎拉丁文:近世,隱居,緘默。
  “可是,我不放你走,除非你還我一筆神圣的債務:請吃一頓小小的夜宵,嗯?”勃隆代說。他饞嘴貪吃,沒有錢的時候,就叫別人請客。
  “什么夜宵?”呂西安說,不覺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
  “你不記得啦?現在我可知道一個朋友發跡后是什么樣子了:他把什么都忘了。”
  “他心里明白欠我們什么。我可以作保。’斐諾接過勃隆代的玩笑,繼續說。
  這時候,那個風雅的年輕人來到觀眾休息室上首,走到那些所謂朋友們聚集的大圓柱旁邊。“拉斯蒂涅克,”勃隆代拉住這個青年的手臂,說,“我們正在談論一頓夜宵:你也是我們的一員……除非這位先生,”他用手指了指呂西安,一本正經地說下去,“除非他一定要賴帳,他是干得出來的。”
  “德·魯邦普雷先生嘛,我可以為他擔保,他不會于這種事。”拉斯蒂涅克說。他不是故弄玄虛,而是在考慮別的事情。
  “啊,比西沃來了,”勃隆代大聲說,“他也算一個,沒有他就不完美了,沒有他,香擯酒會粘住我的舌頭,吃什么都沒有味道,就連俏皮話里的辣子也會淡然無味。”
  “朋友們,”比西沃說,“我看你們是聚集在當代奇才的周圍。我們親愛的呂西安又重演了奧維德的《變形記》◎。如同諸神變成奇異的蔬菜或別的東西來引誘女性一樣,奧維德在《變形記》中把夏爾東變成一位紳士來引誘……什么?查理十世!我的小呂西安,”他邊說邊抓住他禮服上的一個紐扣,“一個當了大老爺的記者值得為他寫一篇漂亮的小文章登在《哇哩哇啦》報上。我要是處在他們的位子,”這位不顧情面的嘲諷者指著斐諾和韋爾努說,“我也許會在他們的小報上把你丑化一通,你就能使他們賺上一百法郎,十欄俏皮話。”
  ◎奧維德(公元前四二年—公元十七或十八年),拉丁詩人。《變形記》是神話詩,共十五卷。
  “比西沃,”勃隆代說,“一位安菲特里翁◎在節日前二十四小時和節日后二十四小時對我們來說都是神圣的:我們這位赫赫有名的朋友請我們吃夜宵。”
  ◎安菲特里翁:希臘神話中的底比斯王。此處喻呂西安。
  “什么!什么!”比西沃接著說,“可是,現在最最重要的,也莫過于將一位貴族姓氏從遺忘中拯救出來,將一位天才人物賦予貧乏的貴族階層。呂西安,你受到報界的敬重,你曾經是報界最漂亮的裝飾品,我們還將支持你。斐諾,在巴黎報紙的社論上再加上一段吧!勃隆代,在你那家報紙的第四版上偷偷地來一篇!要把當代最佳作品《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出版消息公諸于世!我們請求多里亞快快把法國的彼特拉克◎寫的絕妙的十四行詩《雛菊》交給我們。要把我們這位朋友在貼有印花稅票的紙上◎頌揚得天花亂墜。這種紙能使人一舉成名,也能使人身敗名裂!”
  ◎彼特拉克(一三○四—一三七四),意大利詩人。
  ◎指應納印花稅的報刊。
  “如果你真想吃夜宵,”呂西安為了擺脫越聚越多的這伙人的糾纏,便對勃隆代說,“我看在一個老朋友面前,你倒不必用這種夸大其辭和隱晦曲折的手法,把他當作一個傻瓜。明天晚上,咱們在魯萬蒂埃飯館見!”他看見一位女子走過來便匆匆地說了這幾句,迎著那女子奔過去。
  “啊!啊!啊!”比西沃用三種音調叫道,帶著逗樂的神氣,并流露出他已經認出合西安奔去迎接的那個假面人,“這種事值得弄明白。”
  他于是尾隨著這漂亮的一對,接著又跑到他們前頭,用犀利的目光打量他們,然后又折回來。那些羨慕呂西安,急切想知道他的好運從何而來的人,對他的做法十分贊賞。
  “朋友們,你們早就知道德·魯邦普雷先生交上的好運,”比西沃對他們說,“這就是德·呂卜爾克斯舊日的那只老鼠。”
  這些“老鼠”的奢侈生活是一種邪惡,現在人們已經忘記,但在本世紀初卻是司空見慣的。“老鼠”這個詞已經過時,它是指一個十到十一歲的孩子,在某個劇院,特別是巴黎歌劇院,當不說話的配角,那些鮮廉寡恥的人教唆其墮落和干下流勾當。一只“老鼠”就是地獄里的年輕侍從,是一名頑皮的女孩子,她開的一切玩笑都是可以被原諒的。“老鼠”能咬各種東西,對她必須嚴加提防,就像提防危險的動物一樣。她給生活帶來某種快樂,就像從前喜劇中斯卡潘、斯加納雷爾、弗隆坦那類人物◎一樣。一只“老鼠”很貴重,既不能使人得到榮譽,也不能得到利益和享樂。“老鼠”已經完全過時,復辟◎以前風流雅士的這一內幕生活的詳情,如今只有極少人知道,要不是幾位作家抓住它當作新鮮題材大做文章的話。
  ◎這些都是莫里哀喜劇中的人物,聰明伶俐,會捉弄人。
  ◎指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后波旁王朝復辟。
  “怎么、呂西安他得到了科拉莉,又把她折磨死,現在又要把‘電鰩’◎從我們手里奪走嗎?”勃隆代說。
  ◎電鰩,一種熱帶和亞熱帶近海魚類,能發電御敵或捕食,此處指妓女艾絲苔。“電鰩”是她的綽號。
  那個又粗又壯的假面人聽到這個名詞,不禁哆嗦了一下。盡管他竭力克制自己,但還是被拉斯蒂涅克一眼看穿了。
  “這不可能!”斐諾回答說,“‘電負鰩’身無分文,納當告訴我,她向弗洛麗娜借了一千法郎。”
  “啊!各位先生,各位先生!……”拉斯蒂涅克說,他試圖維護呂西安,來駁斥如此令人難堪的指責。
  “那么,”韋爾努大聲說,“科拉莉過去‘養活’的那個男人難道真的這么一本正經嗎?……”
  “噢,這一千法郎啊,”比西沃說,“它向我證實了我們的朋友呂西安跟‘電鰩’在一起生活……”
  “文學、科學、藝術和政治的精華遭受了何等不可彌補的損失!”勃隆代說,“‘電鰩’是唯一具備漂亮的交際花品質的妓女,她沒有受過教育,不會看書,也不會寫字,可能聽得懂我們的話。我們要給予這個時代一個阿絲帕西◎般漂亮的臉蛋,沒有這些臉蛋,便沒有偉大的時代。你們看,拉·杜巴里◎對十八世紀是多么相宜,尼依·德·郎克洛◎多么適合十七世紀,瑪麗蓉·德·勞爾姆◎多么適合十六世紀,安帕麗亞◎多么適合十五世紀,弗洛拉◎對羅馬共和國極為相宜!她成了它的繼承人,并用繼承的遺產還清了內債!設想一下要是沒有莉迪,賀拉斯◎會怎么樣呢?沒有德莉,提布盧斯◎會怎么樣呢?沒有雷絲碧,卡圖盧斯◎會怎么樣呢?沒有珊蒂,普羅佩提烏斯◎會怎么樣呢?沒有拉米,德梅特律斯◎會怎么樣呢?誰造就了他們今日的榮光呢?”
  ◎阿絲帕西,古希臘才貌雙全的名妓,政治家佩里克勒斯的情婦。
  ◎拉·杜巴里伯爵夫人(一七四三—一七九三),路易十五的寵姬的情婦,宮廷陰謀事件的中心人物。
  ◎尼依·德·朗克洛(一六一六—一七○六),法國名嬡,才貌雙全,其沙龍文人雅士聚會場所。
  ◎瑪麗蓉·德·勞爾姆(一六一一—一六五○),法國名妓,黎希留等好幾位政界名人的情婦。
  ◎安帕麗亞,十六世紀初的羅馬名妓。
  ◎弗洛拉,古羅馬名妓,龐貝的情婦。
  ◎賀拉斯(公元前六五一八),著名的古羅馬詩人。主要作品有《頌詩》、《諷刺詩》、《詩藝》等。莉達是羅馬名妓,賀拉斯的情婦。
  ◎提布盧斯(約公元前五○—一九),古羅馬哀歌詩人,作品主要描述鄉村生活。德莉是他鐘情的女子。
  ◎卡圖盧斯(公元前八七—五四),古羅馬“新詩人”中最偉大和富有創新精神的作家。雷絲碧是他崇拜的羅馬貴婦。據說他的優秀作品是從他對雷絲碧的激情中汲取靈感。
  ◎普羅佩提烏斯(公元前四七—一五),古羅馬詩人。他從對珊蒂的愛情中激發創作靈感,寫成四部哀歌集。
  ◎德梅特律斯(公元前三三七一二八三),馬其頓國王,雅典名妓拉米的情人。
  “勃隆代,在歌劇院觀眾休息室里談論德梅特律斯,我覺得太帶點兒《辯論報》的色彩了。”比西沃在他鄰人的耳邊說。
  “如果沒有這些女王,愷撒們的帝國又該如何呢?”勃隆代毫不理會地繼續說下去,拉伊絲◎羅多帕◎代表了希臘和埃及,而且所有這些女王都體現了她們生活時代的詩意。拿破侖沒有這種詩意,因為他的那支大軍的寡婦不過是一場粗俗的玩笑◎,而大革命倒不乏這種詩意,因為有塔利安夫人!◎現在的法國是看誰登上寶座,確實有一個寶座空著呢!我們大家齊心協力,就可以造出一個女王來。我呀,我可以給‘電鰩’,一個姨媽,因為她的母親確確實實是死在不體面的地方;杜·蒂耶出錢給她買一座王宮;魯斯托為她買一輛馬車;拉斯蒂涅克出錢雇一些仆人;德·呂卜爾克斯提供一名廚師;斐諾買幾頂帽子◎(斐諾聽到這句直愣愣的俏皮話,不禁顫動了一下);韋爾努為她大肆吹捧一番;比西沃為她寫文章。貴族們會來到我們這位尼依家中尋歡作樂,我們可以請一些藝術家到尼依家來,否則要寫一些厲害的文章抨擊他們。尼依二世會放肆魯莽得極其出色,奢侈豪華得氣勢凌人,她會發表政見。人們在她家里閱讀某些被禁止的戲劇杰作,必要時可以讓人們故意上演。她不會是自由黨,妓女基本上是擁護君主制的。啊!多么巨大的損失!她本該擁抱她的整個世紀,而她卻與一個小青年相好!呂西安倒可以給她當一條獵狗!”
  ◎好幾個古希臘名妓都叫拉伊絲,其中最有名的是阿爾西比亞德的情婦。
  ◎羅多帕,公元前六世紀希臘名妓,傳說她嫁了一個法老。
  ◎指拿破侖與約瑟芬的關系毫無詩意。約瑟芬的前夫亞歷山大·德·博阿爾奈子爵大革命時期被絞死,所以稱為寡婦。
  ◎塔利安夫人(一七七三—一八三五),大革命期間成為法國政治家塔利安的情婦和妻子,對塔利安頗有影響,在促使羅伯斯庇爾失敗中起了決定作用。
  ◎斐諾的父親是制帽商。
  “你指名道姓說出的那些女強人,沒有一個在街上沾過泥水,”斐諾說,“而這只漂亮的‘老鼠’已經在污泥中打過滾了。”
  “就像松軟沃土中的百合的種子,”韋爾努接過話頭說,“她在那里變得更加美麗,在那里開了花。她的優勢就是從這里得到的。難道不必經歷各種生活就能創造出連接一切的歡笑和快樂嗎?”
  “他說的一點不錯。”魯斯托說,在此之前他一直呆在一旁察顏觀色,沒有開口,“‘電鰩’知道怎么笑,也善于使別人笑。這是大作家和名演員的學問,是屬于深入過所有社會底層的人。這個姑娘十八歲上就已經享受了最富裕的生活,領略了極端的貧困,接觸了各階層的男人。她手里似乎握著一根魔棒,對那些還有良心在從事政治或科學,文學或藝術的男人,她用這根魔棒將他們拼命壓抑的熾烈的欲望激發起來。在巴黎,沒有一個女子能像她那樣對動物說:‘出來吧!……’動物于是離開它的洞穴,在極度興奮中打滾。她叫你坐到餐桌上,讓你吃得稱心如意。她伺候你喝酒,吸煙。總之,這個女子就是拉伯雷歌頌的那種鹽,那種鹽撒到物質上,使物質獲得了生命,孕育成極其美好的藝術境界:她的連衣裙展現出無比的華麗,她的手指及時顯露出寶石,就像她的嘴唇及時發出微笑一樣。她賦予一切事物適合時宜的靈性,她的隱語辛辣而有趣;她知道使用有聲有色并有極強感染力的象聲詞的奧秘,她……”
  “你損失了連載長篇小說的一百個蘇,”比西沃打斷魯斯托的話,說道,“‘電鰩’比這些都要好得多:你們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當過她的情人,你們中間誰也不會說她曾經是你的情婦;她始終可以把你們捏在手心里,而你們卻永遠無法對她這樣。你們強行打開她的門,目的只是求她幫忙……”
  “噢!她比一個屢屢得手的強盜頭子更慷慨,比學校里最要好的同學更忠實。”勃隆代說,“人們可以把自己的錢袋和心中的秘密全都交給她。但是,我之所以選她當王后,是因為她具有波旁家族對失勢的寵臣那樣的冷漠。”
  “她如同她的母親,要價太高。”德·呂卜爾克斯說,“據說那個荷蘭美女◎侵吞了托蘭多◎大主教的全部進款,弄得兩個公證人傾家蕩產……”
  ◎莎拉·高布賽克,綽號荷蘭美女,在一八三五年版的《高布賽克》中出現過,在《賽查·皮羅托盛衰記》中,她使公證人羅甘傾家蕩產。
  ◎托蘭多:西班牙城市。
  “馬克西姆·德·特拉葉年輕時當官廷侍從那一陣,就是荷蘭美女養活他的。”比西沃說。
  “‘電鰩’要價太高,就像拉斐爾、卡雷默◎塔格里奧尼◎勞倫斯◎布勒◎一樣,像所有天才藝術家一樣,要價太高……”勃隆代說。
  ◎卡雷默(一七八四—一八三三),法國名烹調專家,在歐洲享有盛名。
  ◎塔格里奧尼(一七七七—一八七一),意大利舞蹈家。
  ◎勞倫斯(一七六九—一八三○),英國肖像畫畫家。
  ◎布勒(一六四二—一七三二),法國高級細木工。
  “艾絲苔從來沒有像樣的上流婦女的模樣,”拉斯蒂涅克這時指著被呂西安挽著胳膊的那個假面人說,“我敢打賭,這是德·賽里奇夫人。”
  “毫無疑問。”杜·夏特萊接過話頭說,“這樣,德·魯邦普雷先生為什么發財也就清楚了。”
  “啊!教會真能給自己選教士,他將來會成為一名多么漂亮的大使館秘書!”德·呂卜爾克斯說。
  “而且,呂西安又是個才子。”拉斯蒂涅克又接著說,“在場的諸位先生都不止一次作過證。”他望著勃隆代、斐諾和魯斯托又補充一句。
  “是啊,這小伙子天生前途遠大,”魯斯托滿腹嫉妒地說,“尤其是他有我們所說的‘思想獨立’……”
  “是你培養了他。”韋爾努說。
  “嘿”,比西沃瞧著德·呂卜爾克斯說,“我提請秘書長和審查官先生注意:這個假面人是‘電鰩’,我拿一頓夜宵打賭……”
  “我接受打賭。”夏特萊說。他很想知道事實真相。
  “嘿,德·呂卜爾克斯,”斐諾說,“麻煩你認一認你從前那只‘老鼠’的耳朵。”
  “用不著犯損害假面罪,”比西沃又說,“‘電鰩’和呂西安去休息室時會走過我們跟前,那時我保證向你們證實的確是她。”
  “這么說,我們的朋友呂西安又浮出水面了。”納當說,他也加入了這一伙,“我還以為他回到安古姆瓦去打發他后半輩子的日子了呢。他是否發現了某種跟英國人◎作對的決竅?”
  ◎英國人指債權人。十五世紀起就有這種說法。
  “他做的事,你一時還無法辦到。”拉斯蒂涅克回答說,“他還清了全部債務。”
  假面胖子點點頭,表示同意。
  “在這樣的年齡就循規蹈矩,那是自找麻煩。他已經沒有勇氣,成了靠年金過活的人了。”納當說。
  “噢,他呀,以后一直會當大老爺的。他腦子里總有一些高明的點子,使他能比很多所謂拔尖的人高出一籌。”拉斯蒂涅克回答道。
  這時候,那些記者,花花公子,游手好閑者,所有的人都像馬販子端詳一匹將要出售的馬一樣,端詳他們打賭的有趣的對象。這些熟知巴黎糜爛生活的鑒賞家,個個智力超群,人人都有不同的頭銜;他們既受腐蝕,也腐蝕別人,每個人都懷著狂熱的野心,慣于假設一切,猜測一切;他們的眼睛熱切地注視著一個戴假面的女子,只有他們才能辨認出這個女子是誰。只有他們,還有幾個歌劇院舞會的常客,才能從喪服似的黑色長外衣底部,從風帽下面,從使婦女全然變樣的下垂的披肩式大翻領下面,辨認出豐滿的體形、舉止和步態的特點,腰肢扭動的方式,頭上的飾物,那些在一般人眼里最不易察覺,而對他們來說卻是最容易發現的東西。雖然有這層外表笨重的外裝,他們仍然能辨認出最令人興奮的狀貌,一個被真正的愛情所激動的女子在人們眼前呈現的狀貌。不管她是“電鰩”,還是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或是德·賽里奇夫人,不管是處在社會階梯的最低一級還是最高一級,這女人是個令人贊嘆的尤物,照亮幸福夢境的閃電。不管是這些老化的青年,還是年輕的老人,都產生一種極其強烈的感受,以至都妒忌呂西安擁有這種能把一個女子變成仙女的至高無上的特權。這個戴假面的女子就在那里,就像跟呂西安單獨相處一樣。對她來說,這一萬個人,這滯重的塵土飛揚的環境都已不復存在,對,她處在愛神的天穹之下,猶如拉斐爾畫筆下的圣母處在橢圓形的金網之下。她絲毫感覺不到肘臂的碰撞,火焰般的目光從假面上兩個窟窿里射出來,與呂西安的目光匯合在一起,連她身軀的擺動好像也以他男友的動作為準。一個鐘情女子周圍閃耀著的并使她從所有女子中間顯露出來的這種光焰從何而來呢?那種似乎改變了重力法則的空氣中的精靈般的輕盈,又是怎樣產生的呢?是靈魂在出竅么?幸福是否有物理效能呢?從黑色長袍內透露出一個童貞少女的天真無邪,透露出孩童的嫵媚。這兩個人雖然彼此分離著,在向前行走,卻很像那些由最巧妙的雕塑家將其優雅地摟抱在一起的弗洛爾◎和澤菲爾◎的雕像群。但是呂西安和他的美麗的穿長袍的女子更要勝過雕像,勝過最高超的藝術,他們使人想起喬凡尼·貝利尼◎畫筆下仿照圣母形象描繪的那些掌管花鳥的天使。呂西安和這位女子屬于奇想中的事物,高于藝術,就像原因高于結果一樣。
  ◎弗洛爾,羅馬神話中的花神。
  ◎澤菲爾,希臘神話中的西風神。
  ◎喬凡尼·貝利尼(約一四三○—一五一六),意大利畫家。
  當這個女子不假思索地走到這伙人跟前時,比西沃喊起來:“艾絲苔?”像一個人聽到別人叫自己的名宇那樣,這個不幸的女子猛然回頭,辨認出了這個嘲弄人的家伙。她于是低下頭,就像一個垂死的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氣。一陣大笑隨之哄然而起。這伙人便消散到人群中,猶如一群受驚的田鼠,從大路邊上鉆回自己的洞穴去了。只有拉斯蒂涅克沒有遠離他應呆的地方,這是為了不顯示自己回避呂西安的炯炯目光。他在這里能觀賞到兩個人的痛苦,他們雖然被假面掩這著,卻顯出同樣是深深的痛苦,首先是“電鰩”,她垂頭喪氣,就像遭了雷電襲擊;其次是那個不可捉摸的假面人,那伙人中唯有他留了下來。艾絲苔渾身癱軟,雙膝都彎曲了。這時她向呂西安耳邊說了一句話,呂西安便攙扶著她,兩人匆匆離開了。拉斯蒂涅克注視著這標致的一對,陷入了沉思。
  “她這個‘電鰩’的名字是怎么來的呢?”一個陰郁的聲音問他,這聲音直抵他的心底,因為它不再是裝腔作勢的。
  “確實是他,他又一次脫身了……”拉斯蒂涅克自言自語說。
  “住嘴,否則我宰了你。”假面人用另一種聲音回答,“我對你感到滿意,你信守了諾言,因此你又多了一個幫手。你今后必須像啞巴一樣保持沉默。但是閉嘴以前,得先回答我的問題。”
  “是這樣,這個姑娘是那樣迷人,簡直可以把拿破侖皇帝吸引住。她也許能迷住最難誘惑的人:那就是你!”拉斯蒂涅克邊回答邊向外走去。
  “等一會兒。”假面人說,“我要讓你看看我,你大概在任何地方都從來沒有見過我。”
  這個人摘去假面。拉斯蒂涅克一時感到茫然:他從前在伏蓋家認識了這個丑陋的人物,現在在他身上竟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痕跡了。
  “魔鬼讓你換了一個人,但眼睛變化還不大,仍然不能讓人忘記。”拉斯蒂涅克對他說。
  那只鐵腕又扼住了拉斯蒂涅克的胳膊,叮囑他永遠不許向外透露。
  凌晨三點鐘,德·呂卜爾克斯和斐諾發現服飾漂亮的拉斯蒂涅克還在原地,靠在一根柱子上,那是可怕的假面人離開時把他留在那里的。拉斯蒂涅克向自己作了懺悔:他既是神甫,又是仟悔者;即是法官,又是被告。他讓別人拉走,吃了飯,回家后極度憂郁,沉默寡言。
  朗格拉德街以及鄰近的幾條街使王宮和里伏利街大煞風景。老巴黎的垃圾積成一堆堆小山,山上過去有過風磨。這個地區是巴黎最光彩奪目的街區之一,它還將長期保留那些小山遺留下來的污穢。
  這些狹窄、陰暗、泥濘的街道里,開設著一些外表簡陋的工廠。到了晚上,它們呈現出神秘而充滿強烈對照的面貌。圣奧諾雷街,納佛德帕蒂尚街,黎希留街,人流如潮,熙熙攘攘,制造業、服裝和各種工藝精品,五光十色,任何一個對夜巴黎完全陌生的人,從這些光華四射,直映天穹的地方走來,一進入周圍這些蜘網般的小街,就會立刻產生一種凄涼恐懼的心情。瓦斯燈明亮的光流過后便是濃重的黑影。遠處有一盞昏暗的街燈,發出模模糊糊搖曳不定的光,照不到某些黑糊糊的死巷。過路的行人稀少,步履匆匆。店鋪已經打烊,還在開門營業的也很不像樣:一家骯臟而沒有燈光的下等咖啡館,還有一家賣花露水的內衣店。你的肩膀會感到一陣有損健康的潮濕而寒冷的重壓。過往車輛很少。有些角落陰森可怕,其中有朗格拉德街,圣紀堯姆通道的出口以及幾個街的拐角。市政府對清洗這個大麻風病院仍然無能為力,因為娼妓早已在這里扎下了大本營。讓這些小街保留它們的淫穢景象,對巴黎這個天地來說也許是一種幸運。人們在白天經過這些街道時,無法想象到了晚上會變成什么樣子。到了夜晚,那些不屬于任何階層的稀奇古怪的人在這里逛來逛去,白生生的半裸人影在墻前晃動,影子都有了生命。墻和行人之間,悄悄地穿行著盛裝的女子,她們邊走邊說著話。一些微微啟開的門里發出響亮的笑聲。傳到耳邊的都是拉伯雷所謂的解凍的語言。街道鋪路石中間迸發出陳腐的音調。這聲音并不模糊,它標志某種含意:如果是嘶啞的,那還是人的聲音;如果與歌聲相似,那就完全沒有人的味兒,而是接近哨聲了。經常可以聽到口哨聲。最后,是靴跟的難以名狀的挑動和嘲弄味兒。這一切令人頭暈目眩。在這里,氣候條件已發生了變化:冬天感到熱,夏天感到冷。但是,不管什么天氣,這奇異的大自然總是給人們提供同一個景象。柏林人霍夫曼筆下的荒誕世界就在這里。一些隘口通向純潔的街道,那里有行人,商店和油燈,最有數學頭腦的收銀員從那邊穿過這些隘口來到這里,就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真實的東西了。
  昔日王后和國王管理妓女并沒有什么顧慮,當今衙門或政界再也不敢面對這些都城的膿瘡,它們比那些王后和國王更加倔傲或羞怯。當然,由于時代的變遷,管理措施也應改變。涉及個人和他們自由的措施是個棘手的間題,不過,對于純物質的構成物,如空氣、光亮和場地,人們也許應該寬容和放手些。倫理學家、藝術家和賢明的行政人員對過去的王宮木廊商場一定會惋惜不已,那里養著那些羔羊◎,閑逛的人走到哪里,她們也一定會跟到哪里;但是,如果她們在哪里,閑逛的人也去哪里,這不更好嗎?后來又怎么樣了呢?如今,那些大街最璀璨奪目的地段,那令人著迷的閑逛場所,晚上已禁止家里人去那里了。警察局沒能利用某些小巷在這方面提供的財源來修一修公共道路。
  ◎指妓女。
  歌劇院舞會上那個被一句話擊得癱軟的女子,近一兩個月來就住在朗格拉德街的一所外表丑陋的房子里。這房子連著一幢巨大建筑的圍墻,石灰剝落,里面不深,但很高,從街上采光,很像一個鸚鵡架。房子的每一層有一個兩居室的套間,上下有一列狹窄的樓梯,緊靠墻壁,從位于一側的窗子透進光亮。窗子外邊可以看到樓梯的扶手。每一層樓梯口的標志是一個污水槽,這是巴黎最令人憎惡的特點之一。店鋪,還有底層與二樓之間的中二樓,當時屬于一個馬口鐵器具商。房東住在二層,其他四層由一些輕挑但十分體面的縫紉女工占用。由于租用建筑得如此奇特、地段又這樣合適的房子十分困難,這些女工必須爭取房東和門房的重視和好感。這個區域有大量這類房屋,商業上派不上用場,只能經營那些不穩定的難以啟齒或缺乏尊嚴的行業。這個街區的用途由此得到了解釋。
  看門的女人于清晨二點鐘看見艾絲苔小姐奄奄一息地被一個男青年送回來。下午三點鐘,她剛剛跟住在上一層的一個縫紉女工商議一些事情,那女工要去某個尋歡作樂的場所,上車前向看門的女人表示,她對艾絲苔不大放心,因為沒有聽見她的動靜,也許還在睡覺,但這種睡法似乎有點兒可疑。艾絲苔小姐住在五層,門房里只有那個看門的女人,她因無法去那里了解情況而感到不安。她于是決定叫馬口鐵器商的兒子看守她的門房,那是一個位于中二樓墻的凹處類似壁龕的地方。就在這時候,一輛出租馬車停靠到了門口。車里出來一個男人,從頭到腳裹著一件技風,那意圖顯然是想掩蓋他的禮服或身份。他提出要見艾絲苔小姐。看門人于是完全放心了。那女子關在屋里,沒有任何動靜,似乎很說明問題。來客登上門房上方的臺階時,看門人注意到他的鞋上飾有銀帶扣,她還確信見到了教士長袍腰帶上的黑色穗子。她下樓去詢間車夫。車夫閉口不作回答。看門人心里更明白了幾分。
  教士敲門。沒有任何回答,只聽到輕微的嘆息聲。他用肩頭撞開門,也許是慈善心給了他這樣的力氣,如果不是他,那就只有常干這種事的人才有這樣的勁頭。他急忙走進第二個房間,看見可憐的艾絲苔雙手合十,跪在彩色石膏圣母像前,更確切地說,是自己跌倒在地上了。這個輕佻的女子正在咽氣。一個已經燃盡的煤爐可以說明這個可怕的早晨所發生的事故。她的風帽和長外衣的披肩扔在地上。床鋪并不零亂。這個可憐的姑娘心中受了致命的創傷,從歌劇院回來后可能已經作好了一切安排。燭臺的托盤里盛著蠟油,一根燭芯凝固在蠟油里,這說明艾絲苔是何等全神貫注地進行了她的最后思考。一方手帕浸透了淚水,證明瑪德萊娜◎的真誠的絕望,她倒在地上的古典式姿勢正是不信教的神女的姿勢。這徹底的悔恨引起教士微微一笑。艾絲苔不擅長尋死,她的房門還敞開著,她沒有考慮到,有了兩間房子的空氣,就要有更多的煤氣才能使人窒息。屋內的氣體只能熏得她昏迷過去。樓梯上進來的新鮮空氣使她漸漸感覺到自己的痛苦。教士站在那里,陷入了憂郁的沉思,并沒有被姑娘天仙般的美貌所觸動。他注意觀察她最初幾下動作,好像在凝視某個動物。他的目光從倒在地上的軀體移向幾件無足輕重的物品,表面上顯得無動于衷。他看了看這房間的家具,一塊蹩腳的地毯破得露出了織紋,已經蓋不嚴被磨損的冰涼的紅磚地,一張老式油漆小木床,上面鋪著帶有紅色玫瑰花圖案的黃色平紋布床罩;一張孤零零的沙發,兩把椅子,也是木制油漆的,罩著同樣的平紋布,窗簾也用這種布制成。灰底小花的壁紙因年代久遠而已經變黑,上面沾滿了油膩。一張桃花心本縫紉桌。壁爐上堆滿了劣質廚房用具。兩捆已經用過的粗柴。石砌窗臺上零亂地放著幾粒玻璃珠子,與一些首飾和剪刀混在一起。一個弄臟的線團,幾只灑過香水的白色手套,一頂扔在水罐上的漂亮帽子,一條泰爾諾披巾堵著窗子,一件艷麗的長裙掛在一個釘子上,一張小長沙發,光禿禿的,沒有坐墊,一些破舊而難看的木底鞋,小巧的皮鞋,能使王后都羨慕的高統靴,一些有缺口的普通瓷盤,盤里還留有最后一餐飯的剩余物品,還有一些白鋼制的餐具,也就是巴黎窮人的銀餐具;一個小筐里裝滿了土豆和待洗的內衣,上面放著一頂鮮艷的薄紗便帽;一個質量很差的帶鏡子的衣柜敞著門,里邊空空蕩蕩,可以看到衣柜擱板上有一些當票。這就是悲哀和歡樂,貧窮和富裕的物件的總和,看后令人產生強烈的印象。
  ◎瑪德萊娜:《圣經》中被耶穌改宗的女罪人,此處喻海罪的風塵女艾絲苔。
  這破碎什物中殘留的豪華,這個如此適合于姑娘的放蕩生活的家,這個倒臥在零亂衣物中的姑娘,她好像死在斷裂的車轅下的一匹馬,而這匹馬還配著鞍轡,還綁著韁繩。這奇特的景象是否引起教士深思?他心里是否在想,這個迷途的女子能在這樣的困頓中接受一個富家子弟的愛情,至少她是沒有私心的。他是否把房間物件的凌亂歸咎于生活的放蕩?他是否動了惻隱之心,是否感到了恐懼?他是否萌動了慈善之心?誰見了他這樣兩臂交叉,眉頭緊蹙,嘴唇顫動,目光尖刻,都會認為他懷著一腔凄楚怨恨的感情,內心充滿相互矛盾的思慮,醞釀著陰險可怖的計劃。一個漂亮豐滿的乳房幾乎壓在彎曲的上身下面;由于垂死者用力蜷縮,匍伏在地的美人的動人體形從黑色裙子下顯露出來。當然,教士對這些都是無動于衷的。姑娘的頭部已經下垂,從后面看去,呈現在眼前的是白皙、柔軟和富于彈性的頸背,充分發育的美麗赤裸的雙肩,這些也沒有使他動心。他沒有把艾絲苔扶起來,他似乎也沒有聽見標志人蘇醒過來的那種令人心碎的呼吸聲。直到姑娘發出一聲凄厲的嗚咽和向他射出一道駭人的目光,他才將她扶起來,并抱到床上去。他抱起她輕而易舉,說明他臂力過人。
  “呂西安!”她喃喃地說。
  “愛情回來了,女人不遠了。”教士痛苦地說。
  這時,這個巴黎糜爛生活的受害者瞧見了她的解救者的道袍。她帶著孩子抓住向往已久的東西時發出的笑容,說:“這么說,如果不跟上帝重歸于好,我是不會死的了。”
  “你可以補贖你的罪過,”教士說,一邊在她前額上灑了一點兒水,并從一個角落找了一瓶醋讓她聞。
  “我覺得生命不但沒有拋棄我,而且在向我迎面撲來。”她接受了教士的照料,用十分自然的手勢向他表示感激,然后這樣說。
  這令人愉悅的表意動作能完美地說明這個奇特的姑娘的綽號。美惠女神可能也是用這樣的手法來誘惑人的。
  “你感到好一點了嗎?”教士問,一邊給她喝一杯糖水。
  這個男人似乎很熟悉這些奇異的家用器物,他對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這種到每個地方就像到自己家一樣的特權,只有國王、妓女和強盜才有。
  “等你完全好了,”這個奇怪的教士停頓片刻又說,“你跟我講講,什么原因促使你犯下這最后的罪行,這已經開始的自殺。”
  “這件事很簡單,神甫。”她回答說,“三個月前,我在我的出生地過著放縱的生活。我從前是最低賤最卑鄙的女人,現在,我僅僅是所有女人中最最不幸的女人。請允許我在你面前不提我可憐的母親,她是被人謀殺的……”
  “是被一名船長,在一幢可疑的房子里。”教士打斷悔罪者的話,說,“我了解你的出身。我知道,你們女性中如果有哪個過不體面生活的人能夠得到寬恕的話,那就是你,因為你沒有良好的榜樣。”
  “哎!我沒有受過洗禮,也沒有受過任何宗教教育。”
  “一切都還可以彌補,”教士接著說,“只要你的信仰,你的悔改是真誠的,沒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的心里只有呂西安和上帝。”她說,顯出動人的天真和單純。
  “你本該說上帝和呂西安。”教士微笑著糾正她,“你提醒了我來這里的目的。你把這個年輕人的事毫不遺漏地統統講給我聽吧。”
  “您是為他而來的嗎?”她問,那愛戀的表情,換上其他任何教士,都會被感動的。
  “不。”他回答說,“人們關心的,不是你的死,而是你的生。好了,向我說說你們的關系吧。”
  “一句話就夠了。”她說。
  可憐的姑娘聽到教士生硬的口氣,渾身發顫。但是,她作為女人,很久以來,已經對粗暴言行不再感到吃驚了。
  “呂西安就是呂西安。”她接著說,“他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青年,活著的人中最好的人。如果您認識他,您一定覺得我愛上他是理所當然的。我是偶然遇上他的,那是三個月以前在圣馬丁門。我當時有個外出的日子,因為我在梅納爾迪夫人家做事,每周有一天可以外出,我就到圣馬丁門去了。第二天,您一定會明白,我沒有得到許可便溜出來了。愛情已經進入了我的心,而且使我發生了那么大的變化,以至從劇院回來時,我連自己都不認識了:我變成了一個可怕的人。呂西安一點也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我在哪里做事,而是給了他這個住所的地址,當時是我的一個女友住在這里,她好意將這房子讓給了我。我向您發誓,我的話句句是真的……”
  “完全不用發誓。”
  “句句說的是真話,不就是起誓么!好,從那天起,我像發瘋似地在這房間里做襯衣,加工費每件二十八個蘇,以便靠正大光明的勞動謀生。有一個月,我只吃土豆,以便規規矩矩地呆著,能配得上呂西安。呂西安愛我,尊重我,把我當作品行端莊的女性中最貞潔的人。我按規定向警察局作了申報,以恢復我的正當權利。我要受兩年的監視。他們這些人,要把你登記到干壞事的本子上,很快就辦好了;而要把你從這個本子上勾銷,那就比什么都難了。我請求上天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保佑我的決心不改。到四月份我就十九歲了,到這個年齡就有辦法了。我仿佛感到自己在三個月前剛剛出生……我每天早上向善良的上帝祈禱,請求上帝不要讓呂西安知道我過去的生活。我買了這張你所看到的圣母像,由于我不會禱文,我就按自己的方式向她祈禱。我不會看書,也不會寫字,我從來沒有進過教堂,我只是出于好奇,去看宗教儀式的行列時,見過善良的上帝。”
  “那么,你對圣母說些什么呢?”
  “我跟她說話,就像跟呂西安說話那樣,懷著使他流淚的激情。”
  “啊!他哭了?”
  “他高興得哭了。”她激動地說,“可憐的貓咪!我們是那樣情投意合,我們只有一個心靈!他是那么和藹可親,那么能撫慰人,心地善良,舉止溫和……他說他是詩人,我呀,我說他是上帝……對不起!不過,你們這些教士,你們不知道什么叫愛情,再說也只有我們這些十分了解男人的人才能評估呂西安這樣的人。要知道,一個像呂西安這樣的人,就如一個沒有過失的女子那樣難得;誰遇上了他,只能愛上他:就是這么回事。可是,這樣一個男子,必須要配一個相稱的女子,我希望配得上呂西安對我的愛。我的不幸也就從此產生了。昨天在歌劇院,我被一些年輕人認出了。這些人的善心還沒有老虎的慈悲多;我能去跟老虎說理嗎?我的天真無邪的面紗掉下了。他們的嘲笑擊暈了我的頭腦,撕碎了我的心。您不要以為已經救了我,我還會悲傷而死的。”
  “你的天真無邪的面紗?……”教士說,“那么你跟呂西安之間還保持著嚴格的界線嗎。”
  “噢,神甫,您認識他,怎么還問我這樣的問題!”她回答說,向他嫣然一笑,“對一位上帝,是不能抵擋的。”
  “不要說褻瀆神明的話,”教士說,聲調很溫和,“沒有人能跟上帝類比,過分夸張對真正的愛情并不相宜,你對你的偶像沒有真正和純潔的愛。如果你感受到了你聲稱的變化,你就會獲得少女天生就有的美德,你會品嘗到貞潔的快樂和廉恥的高尚,這是少女的兩大榮譽。你沒有愛他。”
  艾絲苔作了一個驚恐的動作,教士看在眼里。這動作絲毫沒有觸動這位聽仟悔的神甫,他還是那樣沉著鎮定。
  “是的,你愛他,是為了你自己,而不是為了他;是為了你所陶醉的暫時的逸樂,而不是為了愛情本身。上帝賦予一個人最令人愛慕的美好的特點,會使人感到那種神圣的惶惶不安,像你這樣占有他,你就不會有這樣感受:你有沒有想過,你往昔的污濁會使他墮落?那些糜爛的逸樂生活使你得到了這個下流的光榮綽號,你會用這些去腐蝕一個孩子?你對待你自己并不專一,毫不慎重,對你一時的激情也是輕率冒失的。”
  “一時的?”她抬起眼睛,重復著這幾個字。
  “那種不是永恒的,不能與所愛的人一直結合到天國的愛情,又能叫它什么呢?”
  “啊!我愿意當天主教徒。”她用低沉而激烈的語氣大聲說。我們的救主要是聽見這話也會寬恕她的。
  “一個妓女,沒有受過教會洗禮,也沒有受過科學洗禮,既不會讀書寫字,也不會祈禱,每走一步路,連路上的石頭都要起來控告她,她的令人注目的特長僅僅是轉瞬即逝的美貌,這種美貌也許明天就會被一場疾病奪走,難道這樣可恥的、墮落的、而且自知墮落的女人……(如果你愚昧無知和較少鐘情,倒還情有可原……)難道說這種將來一定會自殺,會進地獄的人能做呂西安·德·魯邦普雷的妻子嗎?”
  每一句話就是一把刀子,直刺心窩。每說一句話,絕望的姑娘就嗚咽得更加悲傷,涌出更多眼淚。這證明,光明強有力地進入了她的純潔的頭腦,就像進入野蠻人的頭腦一樣,也進入了她那終于蘇醒的靈魂,進入了她的天性。墮落的生活給這一天性蒙上一層帶有污泥的冰雪,這時候,這層冰雪迎著信仰的陽光融化了。
  “為什么我還不死!”她頭腦中泉涌般的萬千思緒折磨著她,從中得以表述的只有這個想法。
  “我的女兒,”嚴酷的法官說,“有一種愛,它不會在別人面前承認,而它能含著幸福的微笑向天使吐露。”
  “那是什么樣的愛?”
  “那是不懷希望的愛,它是在給人以生活的啟示,為此樹立自我犧牲的原則,希望追求理想的完美而使一切行動變得崇高的時候出現的。是的,天使贊美這樣的愛,這種愛引導人們認識上帝。不斷地自我完美,使自己配得上所愛的人,為他暗暗地作出無數犧牲,遠遠地愛著他,一滴一滴地獻出自己的鮮血,為他犧牲自己的自尊心,在他面前不再有傲慢和怒氣,留心注意他,直到體察他心中燃燒的強烈的妒火,向他提供他所希望得到的一切,哪怕損害自己;愛他所愛的東西;眼睛始終望著他,在他不知不覺中注意著他。你如果有這樣的愛情,宗教將會寬恕你。這樣的愛情既不違背人間法規,也不觸犯上天戒律,能將人引向與你那骯臟的肉欲道路完全不同的另一條道路。”
  聽到用一句話說出的這可怕的判決(這是什么樣的話啊!而且是用什么樣的語氣說出的啊!)艾絲苔滿腹疑慮。這疑慮是理所當然的。這句話猶如宣布暴風雨即將來臨的一聲雷嗚。她望著這

上一篇:第二章

下一篇:第三章

網友關注

名著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