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認為他那一束清晨的百合花，是我今生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始終被我珍藏在記憶深處。而我要送給他的那份珍貴的禮物，卻還在我的手中無法送出。

我20歲那年大學畢業，被聘請到鄉下一所小學代四年級語文。

班上有個男孩，臉膛黝黑，特別喜歡看書，家里不給他買書。他就每天放學后，到鎮政府前面的垃圾筒里撿拾被扔掉的報紙，拿回家看。而母親舍不得用電，總是吃完晚飯就吵著讓他睡覺。

因為他好動，長的又很黑，班上幾乎所有的同學都不喜歡他，甚至討厭他。他也喜歡招惹同學，背著老師的面，同學們都罵他是豬養的。聽到有人罵他，他更加氣憤和急躁。一急躁就用拳頭捶打自己。這時候，同學們都哄堂大笑，說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他的憤怒不能發泄，就用筆在課桌上畫圓圈。

我走上去，摸了摸他的臉蛋說：“馬博園，此刻你最想做什么呢?”“我想看書。”他瞪了我一眼之后說。也許他說的是氣話，也許他說的是實話。

“以后，我給你借書看，但是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他抬起頭來，看著我，半信半疑。“真的。”我重復一遍我的話。“老師，你說什么條件?”他閃動著一雙招人憐愛的眸子。

“以后你生氣了，不要用拳頭打自己，那樣不好，是自殘。要是你生氣了，氣在心里不能發泄的話，你就在一張廢紙上畫圓圈。先從下面畫，下面的圓圈往往最大，再畫上面的，一個個圓圈摞起來，到最高處，圓圈就會越來越小，等到你不能再畫出一個圓圈的時候，你的氣就完全消失了。不信，你現在試試。”我說完這些，望著全班教室的學生。全班學生，沒有一個吭聲的，都沉浸在思索中，也許，他們都在心里畫著圓圈呢!

他真的拿出一張廢紙，開始畫了起來。大約5分鐘，他就畫完了。我走過去看了一眼，最后的那個圓圈，幾乎是一個圓點，看不出是個圓圈。那一摞摞累積起來的圓圈，像一根高高的臺柱子，越高越尖。

他笑著說：“老師，我畫完了。”

“哦。”我假裝沉思良久，才問他：“畫完了還生氣嗎?”

他站起來，望著我，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然后肯定地回答我：“老師，我不生氣了。”

瞬間，教室里響起了一片經久不息的掌聲，那是來自全班學生發自內心的鼓勵。

我站在講臺上，朝臺下的學生們深深地鞠了一躬：“謝謝大家理解馬博園同學，我在此感謝你們。”

他望著我，眼中溢滿了感激和興奮。

從那以后，他像一只溫順的小貓，安靜多了。

放學之后，我拿了一本書，讓他看。于是，他捧著書，坐在教室外的臺階上，認認真真地看了起來。夕陽西下的時刻，一道金色的余輝，傾斜而下，一圈一圈的光暈從他的頭頂劃過。斜陽下他讀書的那一幕，溫馨的情景觸動了我的心。

從那以后，他每天放學后，就在校園里的石墩上看書。有時候蹲在教室的屋檐下，有時候坐在校園的柴垛上，有時候靠在教室的門檻上。沒過多久，他看書積累的那些詞語，都應用到了作文中。

后來我得知他爸爸去世好幾年了。他母親腿有點跛，干不了農活。只好在街角處，擺了一臺老式的縫紉機，為過往的行人縫補衣服，收入微薄。他和母親租住在供銷社后院一處低矮的房子里，艱難度日。

我知道了他媽媽的辛酸和不易后，每周我都要絞盡腦汁地想點辦法，把脫了線的衣服拿到她那里縫補。每次，她都不收錢，我扔下幾塊錢，頭也不回地走了。有時候，沒有衣服需要縫補了，我就把本來是很好的衣服拆開了，過一天再拿去請她縫。她感到很詫異，就問我老師你的衣服咋這么不經穿呢?我假裝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從小都這樣。”

周日的清晨，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

我推開門，他懷里抱著一束盛開的鮮花。

他有點靦腆地笑了一下：“我媽說您文靜秀氣，還寫出一手好文章，晚秋的百合花最香，要是送點給你，你一定會喜歡。一大早我就跑出屋，在山坡上摘了這些野百合花。老師，你聞，很香的。”說完，他拉著我用手一指，讓我看對面。遙遙望去，對面的山腰上，有一處茅草屋。在茅草屋的后面，滿山遍野的百合花，正在晨曦中怒放。星星點點的潔白，煞是好看。

“喜歡。”我連忙向他保證。“那我以后有空就給你摘百合花，我家屋后多的是。”說完，他就把那束野花塞到我手里，然后扭身就開始小跑。跑到校園里的花壇邊才回頭沖著我喊道：“這是送給你的生日禮物，希望你不要嫌棄啊。”喊畢，頭也不回地沖出了學校大門。

我慚愧極了。記得有一次班會，我被同學們問急了，就隨口編了一個日子說是我的生日，沒想到被有心的他給記住了。

六年級畢業典禮上，他對我說希望早日拜讀老師出的書。我保證只要出版我就送他一本。他嘻嘻一笑說那我等著這份最珍貴的禮物啊。秋季開學，他被縣城的重點中學錄取了。因為家里貧困，他只好在鎮上的初中念書。

兩年后，我離開了小鎮，回到城里，到報社當編輯。

他初中畢業后出門打工，到煤礦挖煤。我一直想聯系上他，但一直無法聯系上。期間，我為出書的心愿努力著。后來，聽說他所在的煤礦發生瓦斯爆炸，他遇難了。消息傳來的時候，正是我收到新書的那一天。捧著印有自己名字的新書，我淚流成河。

我和我的學生，終于在茫茫的人海中，失散了。

好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認為他那一束清晨的百合花，是我今生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始終被我珍藏在記憶深處。而我要送給他的那份珍貴的禮物，卻還在我的手中無法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