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他被車撞傷的電話，驚惶中我弄灑了水杯，帶翻了椅子。跌跌撞撞趕到醫院，看到滿臉血污、昏迷不醒的他，我失控地扯住醫生大哭：“快救救他，求你了……”醫生說馬上手術，可是備血不足，需要家屬配合。我挽起袖子：“抽我的，快呀。”

護士帶我們去驗血，媽過來阻攔：“你身體弱，還是不要驗了。”“都什么時候了，還說這些。”我沖她哭著吼。媽惶惶不安地看著弟弟，弟弟過來勸阻，我情急之下就打了他一拳。他攥住我的手嘆口氣。最后，弟弟和妹妹都給他獻了血，我的卻被告知不符合。

手術室外的那幾個小時，是我今生最煎熬的時光。一時間，各種猜測蜂擁而來，他會不會就此離開我，永遠不相見，沒有他的日子我該怎么辦?我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倒，哭倒在匆匆趕來的老公懷里。

兩天后，他終于與死神擦肩而過，從昏迷中醒來。我握住他的手喜極而泣：“老爸，你可嚇死我了。”他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張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第一次，我覺得他老了，頭上絲絲縷縷的白發刺眼，臉上一條條的皺紋驚心。那個高大挺拔又堅強偉岸的男子瞬間走到了老年，我的心一陣疼痛，趴在他的耳邊說：“別動，好好養傷，我和妞妞還等你去公園打球呢。”

日子瞬間忙碌，單位、醫院兩邊跑，疲憊不堪，可是心卻是安穩篤定的，因為他在一天天好起來。

那天經過護士站，無意中聽到兩個護士在聊天：“17床的大女兒真不錯，把她爸照顧得那么好。”“是啊，看樣子她不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要不然那天不會搶著驗血的……”

本來已經匆匆走過的我瞬間定在那里，17床，是爸的病床號。那天驗血的情景在眼前回放，媽和弟弟竭力地阻攔，還有那個不符合的血型。莫非真的……我的頭“轟”的一聲，腿一軟，險些跌坐在走廊。

回到病房，他已經睡著，我坐在床邊看著他發呆。弟弟妹妹和他都很像，唯有我和他們不同，他說我像媽，而且是集中了他和媽的優點，所以才長相俊美。以往他這樣說，我總是驕傲地挺起胸脯，摟住他的肩抵住他的額。可現在這些都成了可疑的證據，那一夜，我徹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趕回家，關上房門：“媽，告訴我實情。”媽看看我，嘆口氣，說：“這一天終于來了，其實你爸不想讓你知道。”

二

生父患病去世那年我剛滿周歲。隨后，上門提親的人連續不斷。可是，他們只中意媽的賢淑溫柔，都覺得我是個“拖油瓶”。有人建議把我給爺爺奶奶撫養，甚至有人直截了當讓媽把我送人。媽一言不發地抱我離開。唯獨他，相親時把媽冷落一邊，和我玩得熱火朝天，把我舉在頭頂，被尿了一身也毫不在意，讓媽看熱了眼和心。

媽說我和他有緣，除了媽誰都不讓抱，可一見他就摩挲著小胳膊找他，媽再抱都不肯。他說自己是個孤兒，喜歡老人和孩子，喜歡家的煙火氣息。“只要你愿意，從今后我就是孩子的親爸。”沖這句話，媽帶我走進了他家。為了我，他毅然搬離了住了三十年的老房子，上班遠了很多，媽勸他他不肯聽，他說：“住在這里人多嘴雜，對孩子不好，一定要換一個新環境，讓妮子記住我就是她親爸。”

媽絮絮叨叨講著那些我沒有記憶的往事，陽光穿窗而入，照暖周身，我的眼淚不禁簌簌而落。接下來的記憶都是清晰無比。

小時候，他去哪兒就帶我到哪兒，不是抱在懷里就是馱在肩上，至今還記得他綿軟的頭發和厚厚的耳垂，那時都被我當做玩具，無數次揉捏。十來歲了，我還動不動躍上他的肩撒嬌：“老爸，跑一圈嘛。”他馱著我在小院跑了一圈又一圈，我“咯咯咯”地笑出眼淚。可是，弟弟妹妹卻沒有這般待遇，他時常黑著臉對他們，以至于他們都怕他，見到他就噤聲不語。

記得九歲那年，他帶我和弟弟去另外一個街區看電影，回來的路上，我走累了，他就將我放在肩膀，而小我四歲的弟弟卻被他呵斥著一路哭著走回家，以至于鄰居都看不下去，都說看看老馬，簡直把個大丫頭慣得不像樣了。媽也說他，他眼睛一瞪：“我就是要慣妮子，我喜歡，我愿意。”

我依戀他，比依戀媽更深。他加班不回來我不肯吃飯，走到胡同口去接，直到黑暗中響起車鈴聲，我迎過去竄上后座，抱緊他的腰：“老爸啊，你咋才回來，餓死妮子了。”他的大手伸過來撫上我的臉：“傻呀，你不會先吃別等老爸啊。”“不，我就要等你。”我扭著身子，他就知足地嘿嘿笑……

三

那天，我從家走回醫院，一路走一路流淚。三十多年來，他對我超常的寵溺至今才有解。他對媽說，我是一個可憐的孩子，所以他要給我加倍的愛。他的愛都給了我，以至于疏忽了弟弟妹妹，至今他們對他既怨又怕。

上初中的弟弟偷拿了我的手表去戴，被他用棍子抽打，小小少年正是叛逆的時候，他哭著喊：“我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妹妹弄臟了我的裙子，被他一巴掌打腫了臉。諸如此類，他們不知挨了多少打。連媽也不敢勸解，只有我敢沖上去奪下他手中的棍子，把他推坐在椅子上。

后來，我結婚，他幾乎拿出所有的積蓄給我做陪嫁，我不要，他動了氣，幾天不理我。而弟弟結婚買房卻要四處借貸，為此，弟弟和他大動干戈。也是在那時，他鄭重地和弟弟談了一次，說出了我的身世。他對弟弟說：“你是這個家唯一的男孩，這些事情應該讓你知道，可是，你得終生保密，敬重愛護你姐，這樣我死了也能閉上眼了。”

弟弟原本就是個懂事的孩子，但從那時起，對我越發親熱，那種發自內心的關愛讓人溫暖，可傻傻的我卻把此歸功于他成家立業懂得擔當的緣故，殊不知他是接過了父親對我愛的傳遞。

四

到了醫院，原本想給他一個笑臉，卻還是沒能忍住淚如雨下。他已能開口說話：“傻妮子，老爸這不好好的嘛。”我握住他的手：“你要一輩子都好好的，不然我可怎么辦?”他的大手撫上我的頭，瞬間，時光倒流，仿若昔日重來。

他內急，想要小便，以前這些事他只肯讓弟弟和媽做，知道他的倔脾氣，我也沒堅持。可今天不一樣了，我要照顧他就像小時候他照顧我一樣。他捂著被子不放，以致因為用力而漲紅了臉。我板起臉數落他：“老封建，我是你生養大的女兒，怕什么?我小時候你不是一把屎一把尿的，再說我也成家立業了，照顧你還不是應該的?”

媽也在一邊幫腔：“就是，姑娘兒子都一樣，你可不能太偏心，專揀我兒子累。”他捂被子的手漸漸松開。他開始習慣我的照顧，有時會嘮叨弟弟，你粗手大腳的，沒有你姐弄得好。”弟弟揶揄他：“在你眼里，我姐啥都好，連她家的蟑螂都是雙眼皮。”他激烈地反駁：“就是就是，不服氣咋的?”我在一旁，看他們一老一少斗嘴，無比踏實溫暖。

我終于還是沒能忍住，跟老公說了他不是我親生父親。老公錯愕地睜大眼睛，用手摸摸我的額頭：“你不是生病了吧?說他不是你弟你妹的親生父親我信，說你不是他親生的，打死我也不信。他有多疼你誰都看得出來，你忘了，我們剛結婚時吵架，我不過是推了你一把，老爺子差點跟我玩命，跳著腳跟我吼，說你長這么大他都不舍得動你一指頭，如果我膽敢再動手就跟我沒完，打那起我是怕了他了，他會不是你親爸……”

看到我滿臉的淚老公才住嘴，他抱住我：“老婆，在有生之年我們一定好好疼爸，比親生父親還要疼。”我深深地點頭。

躺在病床上的他開始依戀我，一會兒不見就問，像小時候我依戀他一樣。看我在他身邊忙碌，他就很安靜，眼睛隨著我的身影轉。我說：“老爸啊，你快好起來吧，想把妮子累死啊。”他就很受用的樣子，呵呵地笑。理發要等我，洗腳要等我，換衣服也要等我，像個老小孩一樣任性。媽嘆氣悄悄地說：“你倆不知道上輩子誰欠誰的。”我說：“管它呢，只要這輩子在一起就好。”我已經跟媽和弟弟說好，不要告訴他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仍舊在他身邊做那個被他寵壞的丫頭。

三個月后，他出院。我回家，老遠就看見他站在陽臺眺望，看見我，笑著招手。突然就想起小時候那些黑夜里的守候，只不過時光流逝，我們換了角色。到門口，他已經開了門：“快點妮子，爸餓了。”“你就不能先吃，死心眼兒。”他搓著大手“嘿嘿”地笑。我轉身偷偷拭去眼角的淚，好吧，倔老頭兒，讓我們心照不宣，彼此成全心底無聲的誓言：今生相逢，只為給你一個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