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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中法對照113

  “不,帶走吧,我能夠在黑暗里看東西。”

  “咦,您就象那三十四號一樣。他們說,他是那樣習慣于黑暗,竟能在他的黑牢最黑暗的角落里看出一枚針。”

  “他需要十年時間才能練就那種功夫。”伯爵心里這樣自語。

  向導拿著火把走了,伯爵說得很對。在幾秒鐘以后,他對一切都看得象在白天看時一樣的清晰。他向四周看看,完全看清了他曾呆過的黑牢。

  “是的,”他說,“那是我常坐的石頭,那墻上是我的肩膀留下的印記,那是我以頭撞壁時所留下的痕跡。噢,那些數字!我記得清楚呀!這是我有一天用它來計算我父親和美塞苔絲的年齡的,想知道當我出去的時候,父親是否還活著,美塞苔絲是不是依然年輕,那次計算以后,我曾有過短暫的希望。我卻沒有計算到饑餓和背叛!”于是伯爵發出一聲苦笑。

  他在幻想中看到了他父親的喪事和美塞苔絲的婚禮。在黑牢的另一面墻上,他看出一片刻劃的痕跡,綠色的墻上依舊還可以看出那些白字。那些字是這樣的,“噢,上帝呀,”他念道,“保留我的記憶吧!”

  “噢,是的!”他喊道,“那是我臨終時的祈禱,我那時不再祈求自由,而祈求記憶。我怕自己會發瘋,忘了一切。噢,上帝呀,您保全了我的記憶!我感謝您!我感謝您!”

  這當兒,墻上映出火把的光,向導走過來了。基督山向他迎上去。

  “跟我來,先生。”向導說,他不上樓梯,領著伯爵從一條地道走到另一間黑牢的門口。到了那兒,另一些紀念又沖到伯爵腦子里。他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長老畫在墻上、用來計算時間的子午線,然后他又看到那可憐的長老死時所躺的那張破床。這些東西不但沒有激起伯爵在他自己的牢里的那種悲哀,反而使他的心里充滿了一種柔和的感激的心情,他的眼睛里禁不注流下淚來。

  “瘋長老就曾關在那兒的,先生,這是那年輕人進來的地方,”向導指著那仍未填塞的洞口。“根據那塊石頭的外表,”

  他繼續說,“一位有學問的專家考證出那兩個犯人大概已經互相往來了十年。可憐的人!那十年時間一定很難過的。”

  唐太斯從口袋里摸出幾塊金路易,交給那個雖不認識他但卻已兩次對他表示同情的向導。向導接過來,心里以為那只幾塊銀幣,但火把的火使他看清了它們的真實價值。“先生,”他說,“您弄錯啦,您給我的是金洋。”

  “我知道。”

  向導吃驚地望著伯爵。“先生,”他喊道,簡直無法相信他的好運,“您的慷慨我無法理解!”

  “噢,非常簡單,我的好人,我也曾當過水手,你的故事在我聽來比別人更感動。”

  “那么,先生,既然您這樣慷慨,我也應該送你一樣東西。”

  “你有什么東西送給我,我的朋友?貝殼嗎?麥桿紡織的東西嗎?謝謝你!”

  “不,先生。不是那些,——是一樣和這個故事有關的東西。”

  “真的?”伯爵急切地問道,“是什么?”

  “聽我說,”向導說,“我想,‘在一個犯人住了十五年的牢房里,總是留有一些東西的。’所以我就開始敲墻壁。”

  “呀!”基督山喊道,想起了長老藏東西的那兩個地方。

  “找了一些時候以后,我發覺床頭和壁爐底下聽來象是空的。”

  “是的,”伯爵說,“是的。”

  “我翻開石板,找到了——”

  “一條繩梯和一些工具?”

  “您怎么知道的?”向導驚奇地問道。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這樣猜測,因為牢房里所發現的大多是那一類的東西。”

  “是的,先生,是一條繩梯和一些工具。”

  “你還留著嗎?”

  “不,先生,我把它賣給游客了,他們認為那是件很稀奇的東西,但我還留著一件東西。”

  “是什么?”伯爵著急地問。

  “象是一本書,寫在布條子上的。”

  “去把它拿來,我的好人,可能那是我感興趣的東西,你放心好了。”

  “我這就去拿,先生。”那向導出去了。

  伯爵于是在那張死神使它變成了一座祭臺的床前跪下來。“噢,我的再生之父呀!”他嘆道,“您給了我自由、知識和財富,您,象天上的神一樣,能分辨善惡,—— 如果死人和那些活人之間還能互相溝通的話,如果人死后的靈魂還能重訪我們曾經生活和受苦的地方——那么,高貴的心呀!崇高的靈魂呀!那么,我求求您,為著您給我的父愛,為著我對您的服從,賜我一些征兆,賜我一些啟示吧!除去我心中剩余的懷疑吧,那種懷疑如果不變成滿足,也會變成悔恨的。”

  伯爵低下頭,兩手合在一起。

  “拿來了,先生。”背后傳來向導的聲音。

  基督山打了一個寒顫,站起身來。向導遞給他一卷布片,那些布片是法利亞長老的知識寶藏,這是法利亞長老論建立意太利統一王國的那篇文章的原稿。伯爵急忙拿過來,他的眼光落到題銘上,他讀道,“主說:”你將拔掉龍的牙齒,將獅子踩在你的腳下。‘“

  “啊!”他喊道,“這就是回答。謝謝您,我的父親,謝謝您!”他伸手從口袋里摸出一只夾著十張一千法郎鈔票的小皮夾。“喏,”他說,“這個皮夾送給你。”

  “送給我?”

  “是的,但有一個條件:你得等我走了以后才能打開來看,”于是,把他剛才找到的那卷布條藏在懷里——在他看來,它比最值錢的珠寶還更珍貴——他跑出地道,跳上船,喊道:“回馬賽!”然后,他回頭用眼睛盯住那座陰森森的牢獄。“該死,”他喊道,“那些關我到那座痛苦的監獄里去的人!該死,那些忘記我曾在那里的人!”

  當他經過迦太蘭村的時候,伯爵把頭埋在大衣里,輕聲呼喚一個女人的名字。他兩次消除了疑慮。他用一種溫柔的幾乎近于愛戀的聲音所呼喚的那個名字,是海黛。

  上岸以后,伯爵向墳地走去,他相信在那兒一定可以找到莫雷爾。十年以前,他也曾虔敬地去找一座墳墓,但他枉費了一番心思。他帶著千百萬錢財回法國來的他,卻沒找到他那餓死的父親的墳墓。老莫雷爾的確在那個地方插過一個十字架,但十字架早已倒了,掘墳的人已經把它燒毀,象他們的墳場里所有腐朽的木頭十字架一樣。而那可敬的商人就比較幸運了。他是在他兒女的懷抱里去世的;他們把他埋在先他兩年逝世的妻子身邊。兩塊大理石上分別刻著他們的名字,豎在一片小墳地的兩邊,四周圍著欄桿,種著四棵柏樹。

  莫雷爾正靠在一棵柏樹上,兩眼直盯著墳墓。他悲痛欲絕,幾乎失去了知覺。

  “馬西米蘭,”伯爵說,“你不應該看墳墓,而應該看那兒。”他以手指天。

  “死者是無所不在的,”莫雷爾說,“我們離開巴黎的時候,你是這樣告訴過我嗎?”

  “馬西米蘭,”伯爵說,“你在途中要求我讓你在馬賽住幾天。你現在還這樣想嗎?

  “我什么都不想,伯爵,我只是想,我在這里可以比別處少一點兒痛苦。

  “那也好,因為我必須得離開你了,但我還帶著你的諾言呢,是不是?”

  “啊,伯爵,我會忘了它的。”

  “不,你不會忘記的,你要莫雷爾,因為你是一個講信用的人,因為你曾經發過誓,而且你要重發一遍誓。”

  “噢,伯爵,可憐可憐我吧!我是這樣不幸。”

  “我知道有一個人比你更不幸,莫雷爾。”

  “不可能的!”

  “唉!”基督山說,“這是我們人類的可憐的驕傲,每一個人都以為他自己比那在他身旁哭泣呻吟的人更痛苦。”

  “一個人喪失了他在世界上一切所愛所希望的東西,誰還會比他更痛苦?”

  “聽著,莫雷爾,注意聽。我認識一個人,他也象你一樣,曾把他全部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一個女人身上。他很年輕,有一個他所愛的老父,一個他的所戀慕的未婚妻。他們快要結婚了,但那時,命中一場使我們幾乎要懷疑上帝公正的波折,奪去了他的愛人,奪去了他所夢想的未來,他被關了一間黑牢里。”

  “啊!”莫雷爾說,:黑牢里的人遲早是可以出來的。“

  “他在那兒住了十四年,莫雷爾。”伯爵把手放在那青年的肩頭上說。

  馬西米蘭打了一個寒顫。“十四年?”他自言自語地說。

  “十四年!”伯爵重復說,“在那個期間,他有過許多絕望的時候。也象你一樣,認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想要自殺。”

  “是嗎?”莫雷爾問道。

  “是的,在他絕望到頂點的時候,上帝顯靈了,——因為上帝已不再創造奇跡了。在一開始,他大概并沒有在那個人身上顯示出無窮的仁慈,因為蒙著淚水的眼睛看不清東西,最后,他接受了忍耐和等待。有一天,他神奇地離開了那座死牢,變成為有錢有勢的人。他首先去找他的父親,但他的父親已經死了。”

  “我的父親也死了。”莫雷爾說。

  “是的,但你的父親是在你的懷抱里去世的,他有錢,受人尊敬,享受過快樂,享足了天年。他的父親卻死在窮苦、絕望、懷疑之中。當他的兒子在十年以后來找他的墳墓時候,他的墳墓無法辯認了,沒有一個人能說,那兒躺著你深愛的父親!”

  “上帝啊!”莫雷爾嘆道。

  “所以他是一個比你更不幸的人,莫雷爾,因為他甚至連他父親的墳墓都找不到了!”

  “但他至少還有他所愛的那個女人。”

  “你錯了,莫雷爾,那個女人——”

  “她死了嗎?”

  “比那更糟——她忘情負義,嫁給一個迫害她未婚夫的人了。所以,你看,莫雷爾,他是一個比你更不幸的情人。”

  “他得到上帝的安慰了嗎?”

  “上帝至少給了他安寧。”

  “他還希望再得到快樂嗎?”

  “他一直在追求著馬西米蘭。”

  年輕人把頭垂到他的胸前。“你牢記我的諾言吧,”他沉思了一下,把手伸向基督山說,“只是記得——”

  “十月五日,莫雷爾,我在基督山島上等你。在四日那天,一艘游艇會在巴斯蒂亞港等你,船名叫歐羅斯號。你把你的名字告訴船長,他就會帶你來見我了。就這樣約定了,是不是?”

  “說定了,伯爵,我會照你的話做的,但你記得住十月五日——”

  “孩子!”伯爵答道,“你不知道一個男子漢的承諾意味著什么!我對你講過二十遍啦,假如你想在那一天死,我可以幫你的忙。莫雷爾,再見了!”

  “你要離開我了嗎?”

  “是的,我在意大利有事情要辦。我讓你自己在這兒和不幸奮斗,獨自和上帝派來迎他的選民的神鷹搏斗。甘密蒂的故事[希臘神話:甘密蒂是弗烈琪亞地方一個美麗而孤苦伶仃的牧羊童子,有一天,宇宙大神經過,看出他是一個可造之材,便激太陽神化為神鷹,飛到牧場上,把它抓到奧林匹斯山,叫他充當眾神的司酒童子。—— 譯注]不是一個神話,馬西米蘭,它是一個比喻。”

  “你什么時候走?”

  “立刻就走,汽船已經在那兒等著了,一個鐘頭以后,我就離開你很遠啦。你可以陪我到港口去嗎,馬西米蘭?”

  “我悉聽你的吩咐,伯爵。”

  莫雷爾把伯爵送到港口,黑色的煙囪里已經冒出象鵝絨似的白色水蒸氣。汽船不久就開航了,一小時后,正如伯爵所說的,煙囪里冒出的白煙消失在地平線上,與夜霧融在一起,分辯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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